左金谷赤足追趕自己的影子。他穿過新果累累的山谷,頭頂樹葉蝴蝶似的扇動,草叢裡,藍色玻璃菊泛着泡沫似的銀光。明豔燦爛的場景中,一隻山羊在溪邊閑逛,時不時停下,對着草叢啃一口。
花長得好好的,一口咬下去就死了。草長得好好的,一口咬下去也死了。左金谷停在溪水中,低頭看,溪水毫無預兆地上漲,淹過他的心口。
這就是不幸,他想。左金谷一直睜着雙眼,看到,感受到水一點一點漫過他的眼珠子。他又想:這就是命運。
一朵花無法逃脫的,人也無法逃脫。
門鈴聲響起,左金谷睜開雙眼,愣了愣神,起身去給換家具的工作人員開門。他彬彬有禮地跟他們社交:打招呼、遞飲料、聊天、感謝、道别。直到最後,左金谷都未曾對夢境發表任何看法。
來叫他起床的貓見他自己起來了,安靜地坐在一旁,擡起右爪舔了兩下。左金谷對貓揮了揮手,貓也對他晃了晃爪子。
“喂,你怎麼睡了一覺看起來這麼難過啊?”
饕餮的聲音再次突兀地響起。左金谷沒說話,隻是給貓開罐頭的手停了一拍,惹來一聲故作可愛的“喵~”。
他把罐頭倒在貓的碗裡,從櫃子裡拿出一沓附近餐館的菜單翻閱,順便打開電視播放貓和老鼠。
“又不理我!”
左金谷習以為常地抽出一張菜單,撥通電話點了一葷一素一湯,旋即一邊等工作人員送餐,一邊觀察小貓看電視。老實說,這隻貓不敢置信的樣子比影片更好笑。
看到屏幕裡的湯姆靠兩片窗簾飛了起來,小貓眼中流露出向往的情緒。
“小貓咪,這個你是做不到的。”饕餮說。
“喵!”貓突兀地跳起來,往旁邊跑了兩米,渾身沒秃的毛都豎起來了,看樣子吓得不輕。
“冷靜,冷靜,”饕餮似乎笑了一聲,“别害怕,我不愛吃貓。”
“喵?”貓看了一眼電視,試探着邁回一步。
“我騙你幹什麼?隻有訛獸才會謊話連篇。好吧……其實人類也會,人類比訛獸還會說謊。”
“喵。”貓慢吞吞地走回原處,又拖長聲音“喵——”了一聲。
“對對對,不是所有人類都這樣。”饕餮敷衍了一句,又氣鼓鼓地說,“但我覺得故意不理我比說謊更惡劣。”
“喵喵喵喵!”
“你胡說!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喵……”
左金谷僵硬地縮在沙發裡,睜大雙眼,呆呆地見證小貓和空氣互動。
“你真的是……”他感到呼吸困難,喘了一大口氣,“饕餮?”
“是啊。”饕餮納悶地回答。
“那我為什麼看不到你?”左金谷喃喃,“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鬧鬼了……”
“我好歹也是神獸。你沒供奉我,當然看不到。”饕餮的語氣更茫然了,“呃,你比較希望是鬧鬼嗎?”
“我沒有那種期望。”左金谷迅速說道。接着,他遲疑了一瞬,又斷斷續續地說,“不過,在我們的,傳說裡——隻是傳說,饕餮,是一種……貪婪、兇殘、食欲旺盛的,兇獸。”
“我知道,我知道。”饕餮無所謂地說,“都是些人類的話。”
左金谷怔住,不知該說些什麼。
“還是說正事吧!”饕餮的語氣帶着些許興奮,“我想吃掉你的黴運,這樣我就不會餓肚子了。”
“吃掉我的黴運?”不是吃掉我?
“對啊,”饕餮念稿似的毫無感情地陳述,“讓我吃掉你的黴運,我能吃飽,你也能擺脫倒黴的命運,這是雙赢。”
左金谷幾乎就要答應了,但警惕心迫使他沉思。很顯然,他想,不管這個自稱饕餮的家夥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出發點僅僅是想飽餐一頓而已。“雙赢”很有可能是一種修飾過的假象,一個誘餌。
他不在乎我的命運,所以他對我的承諾不一定為真。即使他真的可以吞食黴運,也不意味着這個行為對我來說是正向的。
對于不幸作為框架構建的生命而言,抽出黴運難道不正是意味着生命的崩潰嗎?
假如他甚至不是饕餮,目的就不一定隻是飽餐一頓。所謂的身份隻是他的一面之詞。雖然他身懷超能力也表現得很禮貌,可現代社會懷揣陰謀的人總是表現得很禮貌。
這個所謂的“饕餮”,身懷無法理解、無法對抗的能力是真,有圖謀是真,獲得允許才能行動是真,其他都存疑。眼下,不僅要作為“雙赢”的合作者去思考,更要作為潛在的受害者去思考。
“你在……猶豫?為什麼猶豫啊,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饕餮抓狂地問,“難道這些黴運也是你養的寵物嗎?”
“當然不是。”
左金谷問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運交華蓋,諸事不順,樁樁件件都合起夥來算計他,此時此刻又憑什麼時來運轉?
他深呼吸一口氣,“理論上來說,我應該……”
“理論上?理論上?”饕餮打斷他的話,“你們人類‘理論上’可以做任何事,但一說這話就是做不成!”
“是的,我要拒絕你。”左金谷坦誠地說,“……不過,或許我能請你吃頓飯。你能吃人類吃的東西嗎?”
出于對超凡能力的敬畏,出于對“饕餮”容貌的好奇,出于對平生未見的奇迹的期待,讨好勢在必行。
“不是,你等等,你到底為什麼,但是,不過,可是,”饕餮突然頓了一下,“我能吃——我是說,人類的食物非常美味,謝謝款待。”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既然他要請客,那就先吃飯吧。
.
左金谷再次撥打餐廳的電話,在他平平無奇的晚餐的基礎上加了兩桌菜,以及三份足以讓十個人吃飽的米飯。也許是錯覺,在訂餐過程中,左金谷隐隐感覺周遭的空氣逐漸被興奮、期待的情緒包圍。他明顯感覺到熾熱,可溫度确确實實沒有上升。
啊,了不起的神秘生物。
“你居然一口氣訂了這麼多菜!”神秘生物激動地說。
“不算多,”左金谷回答,“但再多就得提前預約了。”他用眼神丈量自己的客廳,“這應該還能再擺兩桌。”
“我是說……”饕餮沉默了一會兒,才扭捏地問,“點這麼多,會不會太破費了?”
“不會,不會。這是一家平價餐廳,沒有名貴的食材,不過味道很不錯。”左金谷笑着解釋,“放心吧,就算天天這麼吃,對我來說也不算破費。”
“哦哦,”饕餮笃定地說,“我知道了,你就是傳說中的‘天殺的資本家’!”
左金谷沉默了一瞬。
“……不,我并不屬于食利階層。”他的語氣無奈至極。
“那你為啥這麼富裕?”
“因為我……”左金谷看了一眼時鐘,秉持着閑着也是閑着就随便聊聊吧的優良傳統,開始講述一段聽起來就很酷的往事。
高考後,左金谷辦完父母的喪事,之前就經常上門拜訪的,各大學校的招生辦的老師紛紛提出更優厚的住宿待遇,并提出可以讓他提前一個暑假住進學校。左金谷挑了一所自己和父母都向往的,專業給得也很好的學校,打包好行李就跟着去了。
也許是因為左金谷沒有左右拉扯,也許是出于同情,招生辦的老師對他很有好感,臨了把住宿條件又升了一級。左金谷被安排在校内的教師小區,自己住一間套房,樓上樓下全是他的直系老師。
左金谷到校那天,校長專門抽空來見他。在校門口,校長把鑰匙遞給他,對他說:“如果你願意,以後就把這裡當成你的新家吧。”
“嘶。”饕餮難以置信地吐槽,“每天都能碰到老師的新家嗎……”
好吧,感動人心的畫面果然隻能感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