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神祇也不會料到,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有後來之人擅闖神墓盜骨,而自己竟是被親手創造的生靈背叛吧。
不過,隻從這段曆史來看,若非巫族内部有人為奪權柄,更抵擋不住修仙者提出的永生之惑,從守神侍神的虔信者,堕落為謀奪神力的背叛者,又何至于讓修仙者輕易染指神墓?
盜取神骨、亵渎精血之事,本需沖破神獸與巫族雙重禁制,卻因内鬼裡應外合,終成傾覆之禍端。叛徒與界外真仙的勾結,更如野火燎原,将一場盜骨之罪,催化成席卷九州的浩劫。
大祭司岚葉,他的怨憎不過是對自身無能的遷怒。世間生靈所為,應是凡種何因,必受何果。
但誰又能斷言,易地而處之時,自己不會成為另一個岚葉?
林讷行的視線轉向昆侖坍塌的圖騰玉柱,烏黑的血迹滲入祭壇石縫。浮雕玉目早就不知被誰挖去,徒留一堆碎石殘屑,混雜着沾滿腳印的祭服殘片——神眷湮滅,信仰無存。
她的思緒如墜深淵。
若無神祇創世,何來人族栖息之地?若無神絲續命護魂,何來後世繁衍之機?若無天道規則綱維四方,何來萬載春秋天地有序?若神獸盡殁,界壁崩塌,修仙者或許尚可苟且,但億萬凡人,難道還有生存的可能?
這庇護……到底是恩賜還是枷鎖?神以規則護佑衆生,卻又以規則禁锢衆生。
可是,衆生存續之理,憑什麼要為一人貪執妄念而崩毀?但多數人的祈願,又何以鑄成少數人的囚籠?
守護者将犧牲化作藩籬,但被守護者……是否甘願被圈禁?犧牲的本質是救贖還是自私?若救贖需以剝奪為代價,這與世間當誅滅的邪道,差在何處?心行今昔相悖,因果虛實難裁。
然而破界之後,修仙者究竟是能闖出一番逍遙自在,還是淪為案俎間的待宰羔羊——
神識突然刺痛,她随即看見界外幻影:某界修士成功破壁,卻被外界巨獸當作食餌争搶。而那些巨獸的鱗片上,竟刻着與之相同的宗門圖騰。
如此看來,破界的所謂超脫,不過是跳進更殘酷的獵場。當界壁破碎的塵埃落定,等待他們的不是光明,而是更深的黑暗。堕落者若不自救,終是會與堕落者同腐化朽。
林讷行接着往後看去。
塗炭的世間内,有人得到了一支雀羽、一片龍鱗、一根虎須、一塊龜甲。因為這些人,數個城池重新建起,休養生息。世代耕耘,終使得廢墟之上重現盎然生機。
從此,便有了令信賜福之說。
實則,令信乃是神獸維系天界屏障之時,神力與天道作用而落下的元炁。且它隻是一種修正人間行為的道法指引,本身并不具備神力。
傳說中的“賜福”,不過是受令信者的心性感悟與令信相契合,産生了深層次的共鳴,從而更堅定自己的行為意志,以己身踐行己道。故而,令信一般會在凡人壽元耗盡的同時消散。
而步入修仙道途的受令信者,築基則代表着他已經具備為自己立道、重新感悟世間規則的能力,故而令信也會重新歸炁,不再參與他之後的因果生成。
“但若令信真相如此,為何獨不見黃龍令信?是為了維系鎮厄塔運轉?還是說,有人暗中截流,阻斷了令信入凡世,甚至……篡奪令信以謀不軌?若真有這等人物,他的目的又是什麼?……隻怕,不是善人。”
天道,雖然最初為女娲所煉補天石而立,但演化天機之後,早就乃是衆生之道與道法之道的交彙集合。
因此,在人道有缺時,才會滋生煞地,侵蝕天道規則所立屏障。
神獸令信和受令之人皆為前定,後續的人為才是變化之“機”。
大祭司所言令信承載的神獸本源,不過是敬神與神降反哺的契機。
林讷行在九霄散人筆記中所學的煉煞符和祭煉之術,雖然的确是以巫族祭煉術為藍本,但僅僅是燃燒命魂之術,隻能在短時間内提升修為,于自身百害而無一利。
她後來之所以能以凡身引發朱雀神力共鳴,是因為她在神墓中對抗天外真仙時以命魂為炬的心行合一,與上古神祇為護界而隕落有殊途同歸之緣。
繼而,她便與神墓和神獸建立了聯系,血脈也由此發生變化,與海妖成就半神的方式并不相同。
海妖能夠在吞食救它的漁夫後竊得龍鱗,是因為漁夫的“仁”為它種下了一個“生”字;而在海神島,它又将這個“生”字贈給了林讷行。
至于大祭司岚葉對林讷行所說,令信帶來的血脈改變能夠幫助她獲取神獸之力,不過是為了将海妖神力轉移到一個更合适的傀儡容器中而設下的圈套。
而将她引到海神島的幕後之人,表面上也許是想讓她代替岚葉成為“新磚”,但實則“補全”之說完全是無稽之談,其必然另有圖謀。
如今界外真仙操控心魔劫,試圖制造煞地重演曆史,并非是因為鎮厄塔力量衰退,而是初代盜骨者引來的天罰導緻規則演變,加上鎮厄塔及魔域的聯系,為内外界神識标記建立了可能性。
鎮厄塔雖是作為煞地侵蝕天界屏障的淨化與緩沖樞紐,但數千年來抵禦侵蝕,已經需要天地規則進行又一輪演變。而林讷行她們,不過是恰好站在了天道更疊的時光洪流之中。
若要說林讷行的令信為何能夠合二為一,更是在築基後與身相融,除了她本身的意志之外,隻能是有人以規則之力在她受損的靈根裂隙中種下了“錨點”。
至此,當年那場莫名雷霆的背後真相終于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