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松看了看手上澄澈的水,淺酌了口,含了會兒才咽下去,又問:“這山上連個跟您說話的人都沒有,您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您親眷呢?”
老者笑了下,臉上透出懷念的神色,他笑着說:“我愛人葬在這兒,我在這裡給她守墓,等到時間到了,下去陪她。”
一時間,院子裡安靜了下來,楚行遠胳膊肘頂了下霍雲岸,被瞪了一眼。楚行遠笑着把手上的水遞過去,霍雲岸低頭聞了聞,除了竹子的清香,沒聞到任何東西,搖了搖頭,他确實不渴。
霍明松神色怔了下,随後看着老者眼中翻湧的情緒,笑着說:“我聽得出來,您深愛着對方。”
老者笑笑,轉身提着空下來的陶罐進了屋子。
霍明澄靠近霍雲岸,低聲喚了句大師兄。
霍雲岸深吸一口氣,“是人。”
衆人正豎着耳朵聽呢,聞言都松了口氣。
指腹借着大袖的遮掩,在腕上的珠子上撚了又撚,他話沒說完,老者是人不假,但是身上妖氣也重,但是不是與妖物有過什麼接觸,而是一種長期在妖氣深重的地方停留,被逸散的妖氣……腌入味兒了。
西洲是個人族與妖族共同生活,共同治理,互不侵擾的地方。從縱雲道出來的弟子,總是對妖氣格外敏銳些。但是也因為西洲獨特的人文環境,霍家的弟子們從來不是看見妖族就喊打喊殺的性子,人身上有妖氣,在他們看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相對的,他們意識到老者身上帶着妖氣,但是個人氣息依舊幹淨,一副完全沒沾過人命的澄澈時,弟子們對老者都放下了警惕。
也确實沒有值得警惕的地方,在霍明松嚷嚷着帶着霍明澤一起進屋幫老人燒水時,霍明澄帶着霍明伍幾個去山裡帶回來幾捆柴火還贈水之恩,等到霍明松再次出來時,低聲告訴霍雲岸,後院有座墳,立的碑是愛妻之墓,于是霍雲岸就知道,他們該走了。
不管房子還是田地,都不是短時間使用的痕迹,老人對屋子也非常熟悉,身上又無半點修為,一位荒山守墓人……
霍雲岸眉頭皺了皺,楚行遠拉着他的袖子,和他低語了幾句。
霍雲岸看着楚行遠的眼神有些驚奇,最後還是找來霍明松,跟他說:
“去跟老人家說,問他剛剛是采藥還是幹什麼?就說我們這群纨绔閑的沒事幹,跟他一起去,湊個熱鬧,順便去周圍逛逛。”
霍明松聽着纨绔兩個字,摸着下巴笑了,于是轉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拽走了他們這群人裡氣質最符合“纨绔”這個氣質的楚行遠,大跨步竄進屋子裡去了,楚行遠硬是把一句髒話憋了回去。
等到他們再出來時,霍明松和老者笑得很是開懷,怎麼看怎麼像是天倫之樂的現場,但是他們身後的楚行遠臉上的笑容肉眼可見地僵硬。對上霍雲岸看好戲的眼神後眯了眯眼,直接朝着霍雲岸走了過來。
後背略微發凉,霍雲岸環抱的手放下來,不動聲色地後退了兩步,然後被大跨步走過來的楚行遠一胳膊摟住了脖子。
“雲岸……”
堪稱缱绻的兩個字從楚行遠嘴裡喊出來,霍雲岸雞皮疙瘩起來了,身邊聽見這兩個字的霍明澄和霍明澤吓得捏碎了手上的瓷碗,瞪大了眼睛看了過來。
霍雲岸伸手去刨楚行遠的手,咬牙道:“咱倆熟嗎?楚三公子别靠我這麼近,我怕一個不小心傷着你哪了。”
“怎麼會呢?”楚行遠笑得格外燦爛,不要臉到令人心梗,仗着比霍雲岸高那麼一點點的身高,摟着人脖子不撒手,就是胳膊被掐了都不見松一下。
“你不想物盡其用,榨幹楚家三公子身上最後的價值嗎?那避免遇到楚家人之前我就跑了,你不該時時刻刻看着我,盡其所能地利用我嗎?”
他是這麼想過,但是這不是你能蹬鼻子上臉的理由!
霍雲岸磨了磨牙,擡手扣住了楚行遠的脈門,警告道:
“楚行遠,别找死。”
楚行遠咂咂嘴,嗤笑了下,“禮尚往來。”
仗着他不會對普通人動手,撺掇那個霍明松來拉他的難道不是面前這個人嗎?
楚行遠如願松開了手,霍雲岸立馬跳出去三步遠,回頭就和臉上皺巴巴的老者對上視線。霍雲岸輕咳了兩聲,然後默默邁步出了門,身後一群人圍着老者問目的地、問工具、問路途、問作用……問東問西,你一言我一語地冒出頭來,漸漸地把霍雲岸的身形從老者眼前遮了過去。
楚行遠冷眼旁觀着,倒是對霍家弟子的齊心和默契感慨了下。
這倒是其他家弟子都做不到的信任和維護程度。
但是直到出了大門以後楚行遠同樣落在後面走着,和霍家弟子們正正經經的四方步不同,楚行遠無愧他“纨绔”的形象,走個路都能走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浪蕩氣來,給他把折扇就是一副能上街招小姑娘的流氓樣子。
這過于不顧别人死活的姿勢在這深山老林沒招惹到小姑娘,招惹到落在最後的霍大師兄的眼睛了。越看越覺得手癢,但是偏偏又不是他縱雲道的弟子,他沒有管教對方的權限。
握住袖口落出來的赤金葫蘆墜子,冰冷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心口,渡了一點靈氣進去後霍雲岸才放下手,頓時心平氣和起來,轉頭觀察起了草木葳蕤的路邊,幹脆眼不見為淨。
但是楚行遠察覺到一絲寒氣,頓時後背一涼,下意識地回過頭,恰好霍雲岸從路邊收回視線。他走的很慢,随着走動提起衣袍,穩穩當當走在小徑上,冷着一張臉。楚行遠看着霍雲岸比出來前白了一個度的臉色,皺起了眉,稍微放滿了步伐,“霍雲岸?”
霍雲岸循聲擡頭,挑了下眉,“有事說事。”
楚行遠一梗,沒好氣地回過頭,“沒事!”
霍雲岸皺了下鼻子,覺得對方有毛病。
沿着小路走上半刻鐘,他們到了一處還算空曠的林子,老者察覺不到,但是随着深入,霍家弟子們都不動聲色地将手握上了劍柄。
妖氣,很濃的妖氣,隐藏砸其中的還有深重的怨氣。
老者停在林子裡,他之前在附近看到過幾株年份極好的三七,須知人參補氣、三七補血,三七素來是和人參并列的一位藥材,老者見獵心喜,早就預備了今日進山挖走。
霍明松帶着霍明義,咋咋呼呼地要跟着老者去采藥,于是哄着人走了。
等人聲遠去以後,一群“走不動”的“富家纨绔子”們紛紛起身戒備,身上氣勢放出時,剛停到不遠處的一隻麻雀還沒站穩就咻咻飛走了,堪稱落荒而逃。
霍明澤從納包囊裡取出一隻羅盤,指針轉了半圈後朝着右前方指了過去,霍明澄看了一眼霍明澤手指的方向,率先提着劍走進了林子裡。
霍雲岸一行人跟在後面,等霍雲岸最後走到一處空地上時,四周打鬥的痕迹已經被查清楚了。
霍明伍用帕子隔着,拿着一隻巴掌大的螺殼過來,“大師兄,是蓬萊的人,已經和妖物交過手,被帶走了。”
霍雲岸看了一眼裂開了口子的雪白螺殼,招手道:“明澄明澤,你倆循着來路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蓬萊的人;明伍你帶人留在原地,順便看着點明松他們去的地方;剩下的跟我走,追上去看看。”
說完霍雲岸頓了下,“這妖氣挺重的,不過雖然隻有單純的妖氣,沒有魔氣,但是咱們是沖着妖鬼來的,山上肯定少不了妖鬼,各自都驚醒着點兒。”
衆人異口同聲道:“是,大師兄。”
霍雲岸轉頭看過去,楚行遠對上他視線以後挑眉道:“我肯定跟着你咯。”
霍雲岸眨了下眼,“走。”
話音落下,沿着地上拖拽的痕迹,霍雲岸帶頭帶着一群弟子走進了林子裡。
地上被壓出的草痕很明顯,除此之外霍雲岸還看到一些大抵是妖物留下的足迹,從跟他腳印差不多大的單爪印來看,對方體積肯定不小,但是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在看到參天大樹上屋子那麼大的一張蜘蛛網時,霍雲岸還是臉色一黑。
這下可以保證,能織出這麼大網的蜘蛛,都不用豎起來就能跟他一樣高了。
沒有從蛛絲判斷對方品種的本事,而蛛絲這種東西,一旦碰上一點,遠處織出這張網的蜘蛛隻要沒死就能察覺到動靜。在探查到蹤迹之前,霍雲岸隻好安排大家散開尋找,同時不能觸碰到越往深處走越發密布的蛛絲。
楚行遠低頭彎腰從蛛絲下走過來,和霍雲岸一起半蹲下來,壓低了聲音問:
“這邊沒動靜了,怎麼着?要不一把火燒過去?”
霍雲岸忍住了白眼,譏笑道:“順便把蓬萊的一起燒死?”
楚行遠偏過頭咳了一下,“開個玩笑。”
霍雲岸:“……羅蛛夫人。”
楚行遠:“……什麼?”
霍雲岸偏過頭看向楚行遠,看清了對方臉上真情實意的疑惑,有些不解地問:“你們楚家是沒有收集中洲妖物的消息嗎?屠家也沒給你們?你們全靠偶遇?”
“那到也不是……”楚行遠呐呐道:“大師兄好像給過我一份資料?說是屠家收集的,不過我沒看。”
這回無言以對的變成了霍雲岸。
倒是不是完全無言以對,他冷笑了一聲。
“呵!”
那眼神好像在看一個除了拖後腿啥也不會的廢物。
廢物生氣了,奮起反抗。
楚行遠道:“你等着!”
說完從袖子裡摸出來幾枚赤金的外圓内方的錢币,往地上一撒,撿起來再撒,重複了三次以後收回袖子裡,看着一個方向躬身鑽過去。
“跟上。”
霍雲岸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然後莫名其妙地就從幾個空洞裡鑽過,耳邊開始出現了海螺聲。
霍雲岸看向楚行遠的目光有些詭異了。
直到他們摸上一個難得沒有蛛絲的小山丘,從山頭上望下去之後,霍雲岸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處于神棍的威力。
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