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岸壓住心底湧上的暴戾,跟着記憶中的行為朝前走着,走向那個噩夢一般令他十多年不敢踏足、不敢提起、不敢夢見的地方。
門口一座花架,上面爬滿了帶刺的月季,橘色的花朵在記憶裡是沒有開的,全是綠油油的花苞。可此時它盛開得正嬌豔,開了滿架,花香馥郁。
月季花沒這麼濃的香的,尤其是她種的月季,幾乎快到海棠無香的地步了。
隻有在天氣很好的時候,陽光下,清風拂過,才能帶來輕柔的絲絲縷縷甜香。
這又是一處破綻。
看着門口擺着的白瓷魚缸,霍雲岸沉默了,要是沒記錯,這魚缸裡養的是一隻慢吞吞的老鼈,不是現在追逐嬉戲的什麼錦鯉?
後來在他搬出映月汀的時候,因為四叔擔心這隻老鼈沒了人喂會被餓死,于是帶走了。等到下一次再見到那隻老鼈,它已經被四叔端上了餐桌,用來給感染風寒的他“補身體”?
老鼈沒有被餓死,但它也确實死了。
霍雲岸抹了把臉,突然不敢推開門了,外頭已經離譜成這樣了,裡面會是怎樣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樣?!
霍雲岸糾結了不到兩個呼吸,實話說,他還有點期待……
推開門,手上突兀地多出了一隻紙袋,但是霍雲岸根本沒注意到,他的注意力都在對門的窗下坐着的女人身上。
是熟悉的紅衣,衣擺處盛開着大朵大朵的昙花,頭上是耀眼的赤金鳳頭钗,銜着細細的流蘇,垂到肩頭,沒在翠綠的霞帔裡。
一旁的小案上攤着一張流蘇飄飄的大紅色鴛鴦戲水的蓋頭。
她對他笑着,朝他招招手。
他記得後面發生了什麼……
也正是因為記得。
這一刻,風的溫度、陽光的角度、人的心跳……才顯得如此真實,如此慘烈。
霍雲岸低下頭,沒有如記憶中一般笑着走上前,而是指尖一松,袋子墜了地,僵硬的手指幾番松握,深呼吸後才緩步走上前去。
然後在女子在他走到面前時,看她從袖子裡掏出那隻熟悉的玉葫蘆,小巧的,顔色透亮的,玉葫蘆。
原本乖乖巧巧的霍雲岸蓦地伸出手,一把奪過女子手裡的葫蘆,拔開塞子,一飲而盡。
指尖是冰涼的,是他記憶中熟悉的溫度,液體是無味的,也是他記憶中該有的模樣。
這都是他記憶深處的模樣。
一飲而盡之後霍雲岸一把砸碎了手裡的瓶子。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十多年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于是霍雲岸笑了,大笑着,狂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但是眼淚沒有出來,唇角倒是控制不住地溢出了血。
“阿尋!”
女子起身,驚慌失措地撲過來抱他時霍雲岸擡起了手。
被靈氣覆蓋的指尖筆直穿過了胸膛,毫無阻滞地穿過了厚重的霞帔婚服,穿過了皮肉骨骼,穿出背心——幹幹淨淨的掌心……握着一顆跳動的心髒!
笑聲已經停了,就在出手的那一刻。
霍雲岸感受着突然傳來的攪腸裂肚的疼痛,一把捏碎了掌心的心髒!
“啊——”
耳邊響起震耳欲聾的一陣尖叫聲,充斥着驚恐和怨恨,随即傳來不可置信的一道聲音,直直傳進腦子裡。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被蠱惑?!”
霍雲岸笑了笑,眼前一黑,耳窩一股冰涼淌下,慢慢流進了衣領。
“蠱惑?我被蠱惑了呀!”
霍雲岸笑着道,然後神色一冷,道:
“低俗的蠢東西!你不該拿她來試探我,我現在做的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怎麼就不是被蠱惑呢?”
“你胡說!你明明……”
那道鬼哭狼嚎的聲音沒有說完,就逐漸失去了聲音,也可能說完了,但是霍雲岸是沒有聽到的。
等眼前視線重新恢複光明時,霍雲岸看到的還是那間熟悉的茶室。
身上已經不疼了,但是眼前已經沒有了穿着鳳冠霞帔的女子,也不存在什麼肉眼可見的魑魅魍魉的影子,隻有從窗外看去,外面逐漸被白霧吞噬的場面在告訴霍雲岸一個事實——夢境破了。
他隻是做了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情,一件如果回到當年他絕對最想做的事情。
世間沒有如果,有的隻有遺憾和愧悔。
霍雲岸看了會兒窗外青蓮招展的蓮湖,回頭看向典雅的茶室,在白霧吞到茶室前,走到了門邊,撿起來地上沒來得及消失的紙袋。
扯開袋子,裡面裝着一顆顆飽滿的紅黃櫻桃,亮晶晶的顔色令人垂涎欲滴。
霍雲岸揀起一顆放進嘴裡,眼神黯了一瞬。
沒有味道。
意識歸攏時霍雲岸還歪在桌子上,手邊蠟燭已經燃了一半了。
起身抖抖胳膊動動腿,掃了一圈,除了他,都“睡”着呢。
霍雲岸走了一圈,确定他的師弟妹們都沒有生命危險,隻是被拖入了夢境之中就不管了。能進入縱雲道修行,并且被挑選出來參加除妖的,都不是孬貨。霍雲岸也就沒打算叫醒他們,由得他們自己在美夢噩夢裡掙紮。
靠自己走出欲-望之境的,才是修士。
能自己掙脫出來,于他們今後的修行也是有利的。
若是連這個都走不出來,就算到了中洲,不管五境大會還是除妖之行,不過是送菜罷了。
從納寶囊裡取出一個低級防禦陣盤放置好,起身時身形晃了晃。霍雲岸按住了絞痛的肚子,後知後覺他在夢境裡吃了髒東西。
算了,問題不大,一時消化不良罷了,幾天就好了,死不了。
沉着臉揉了揉肚子,拿上劍,霍雲岸拉開門走了出去。
還順手帶上了門。
門扉合攏的一瞬間,屋内的防禦陣法開始運作,将整間屋子納入了保護範圍。
霍雲岸看了一眼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院子,背靠在門扉上。
屋内的燭光完全沒能透出來,關門的一瞬間,他好似踏入了另一個無光之地。
取出一盞螢燈,淺淺白光照亮腳下三寸地。
霍雲岸走到院子裡,神情冷凝。這中階流螢燈應是能照亮整個院子才對,如今光芒收縮了成了三寸地,這片黑霧……
手心白玉劍微微發熱,霍雲岸便知曉了,這些是怨氣。
已開智的生靈橫死便易生怨氣,若是同一地點死去的人太多,或是死的地方本就是大兇之地,怨氣便更容易滋生,甚至生變,許是靈魂被渡化成怨靈,許是……屍變。
比如說……現在正在爬出水井,朝着小院濕哒哒走來的這群非人之物。
霍雲岸回頭看了一眼,提着燈走出了小院,朝着之前在進入峽谷之前就看好的竹林走去。
雖然會妨礙他動手,但是也會妨礙這群走屍的行動速度,他布陣需要時間。兩害相權取其輕——去竹林!
等到身後感受到的碾過草地的聲音越來越重後霍雲岸加快了速度,路上還踢飛了一個沖出黑霧朝他撲來的走屍。
臉色發青,手似利爪,行動僵硬,瞳孔一片白,嘴角有尖尖的獠牙,行動時露出的衣袍下的身材似皮包骨一般可怖。
最重要的是,沒有心跳,沒有呼吸,沒有自我意識,,全靠胸腔聚集的怨氣帶着走動,對一切活物充滿了垂涎。
這是走屍,不會錯了。
霍雲岸擰眉沖進竹林,尋了一處應該算是中心的地方,将熒燈高高抛起,在高處的竹枝上挂好,幾張祛邪符作四方囚籠陣,靈氣散開,以霍雲岸為中心,半片竹林變成了可視的狀态。
于是那些跌跌撞撞的東西走進竹林,便暴露在了視線範圍裡。
霍雲岸把劍挂在背上背好,取出一沓符咒拿在手上,神情不耐,眉眼間不掩飾的嫌棄之情。
“見不得光的東西,專擾人清夢,實在是煩死了。”
嘴上罵罵咧咧的,手上動作卻飛快,符紙被甩出了殘影,落在算好的地方。
雨下大了,水導雷電,竹林裡一時之間“噼裡啪啦”炸成一片,連帶着青綠的竹子被引來的天雷劈成了一片焦黑。
湧來的活死人太多,雷符險些不夠用,霍雲岸指尖探上身後的劍柄,但是一瞬間後又收了回來,臉色更加難看了,直接掏出一沓雷火符,靈氣在掌心彙聚,風助火勢,直接一把火燒焦了圍住自己的十來具屍體。
然後火勢被大雨澆滅……
這個村子裡的人,差不多快到齊了吧?
真的沒有活口嗎?
雨聲,雷聲,風聲,掩蓋了偷摸靠近的腳步聲,一雙灰白的眼睛從霍雲岸身後不遠處的石頭後面探出來。
按在石頭上的手泛着青白的色,指甲長而尖銳,唇角露出小巧蒼白的獠牙,目光炯炯地盯着不遠處那道行走跳躍都遊刃有餘的身影。
看了眼旁邊竹子上貼着的閃動着金色微光的符紙,半大的個子躲在石頭後面歪了下頭,唇角似拉出了一抹有些激動的笑意。
霍雲岸啧了一下,低聲道:“煩死了!”
同樣的煩惱也在四象城裡産生了。
海靈瑤甩了下手裡的柳枝,賭氣似的蹲在街道邊,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
頭頂日光被遮住了,海靈瑤回頭,對上海靈玉一雙笑眼。
“别煩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想不想聽?”
“什麼好消息?”海靈瑤問道,有些不相信地道:
“從船上下來的時候你說楚三在城裡,結果我找了三天,三天!鬼影子都沒看到,也不知道船上的時候那人藏哪了?現在你又跟我說好消息,我怎麼這麼不相信呢?”
海靈玉尴尬地笑笑,然後斬釘截鐵地說:
“這次一定是好消息!”
海靈瑤晃晃手上的柳枝,站了起來,被陽光刺得一眯眼,往後退了一步,躲到了她哥給她擋出的陰影裡,下巴一擡,道:
“說來聽聽……”
“霍家人到了。”
海靈瑤眼睛一亮,問道:
“縱雲道來人了?是那個聽說光是家規都裝了一座樓的霍家?那個聽說嬌生慣養的霍大小姐也來了?”
說到這個,海靈玉臉色有些奇異,壓低了聲音不是很确定地說道:
“我在城門口看到霍家的青蓮族徽了,肯定是霍家人不會錯。但是哪個霍大小姐?那一群人裡雖然有女修,但是好像沒見到哪個嬌生慣養的樣子?倒是看着都有些狼狽,像是剛結束一場戰鬥,身上殺氣都沒收斂。幾十個人,一個個臉冷得跟冰塊兒似的。”
說完海靈玉擡手按上海靈瑤肩膀,扯了下她臂彎裡有些垂地的披帛。
“還有,你哪聽來的霍大小姐?霍家這一代隻有一個大公子。真傳前十全是男弟子,你到底是哪聽來的謠言?”
海靈瑤撈起披帛在手臂上繞了繞,雙手叉腰,好不惬意地說:
“茶館啊!那些先生嘴裡霍家大公子長得驚為天人,一手劍法出神入化,但是身嬌體弱,聽說縱雲道的人給她寵得都沒邊兒了,出門都得給她打傘,生怕她曬着太陽淋了雨。男子怎麼可能這麼柔弱?這麼需要别人照顧?我都不需要!
所以我想啊……這什麼大公子肯定是個女修,又因為長得太漂亮了,怕被人搶了才扮成男裝了,看霍家給她護得連畫像都沒有流傳就知道了。霍家人肯定都知道這件事情!哼!但是還是被我這個天才發現了端倪!”
海靈玉眼角一抽,搖了搖頭,斥道:
“指鹿為馬,強詞奪理。”
海靈瑤搖了搖頭,豎起一根手指,道:
“你不懂,正是因為連哥哥你——咱們海族最聰明的人都深信不疑了,霍大小姐的身份才能掩飾地更好。你看是不是,連你都不相信縱雲道大師兄是個女孩子?”
海靈玉想了想,居然真是這麼個理,他怎麼好像有點動搖?可他不相信,是因為他見過霍尋啊?!
“哥哥快走,我要去看霍大小姐!”
海靈瑤興沖沖地跑了,隻剩下尾音還在街道上餘音繞梁。
海靈玉回過神來,唾棄自己,霍家那個張揚跋扈,心狠手辣的大公子怎麼可能是個女人?!
“瑤瑤——你等等我——”
兄妹倆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在他們身後被樹幹遮住的地方露出一角明黃色的道袍,随即風一吹,一杆寫着【天機不可洩露】的布幡“哐當!”一聲砸到了地上。
衣服都睡得歪歪斜斜的道士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人還沒睡醒,睡眼惺忪,但是一張臉明眸皓齒,眉眼如畫。
道士站起來扭扭屁股,動動脖子,又坐了回去。背靠在樹幹上,指尖掐訣把布幡又立了起來,閉着一隻眼睛看着樹葉間漏下的明亮的天光嗤笑道:
“霍大小姐明明是我叫的!這哪來的二傻子?縱雲道那個能把自己親爹送到雪域送死,踩着他爹成為霍家繼承人的霍雲岸是女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擡腳壓上桌子,悠悠晃晃地低聲呢喃道:
“應該都到齊了吧?縱雲道霍家、蓬萊海氏、南域巫族、雪渡嶼……如今的四象城,當真稱得上一句天驕雲集了。”
天驕不天驕,雲集不雲集大抵是沒多少人關注的。長輩在暗中較勁,較勁的對象就是自家小輩。小輩各有各的打算,不說相互結識吧,反正是互不相幹。
當霍雲岸下了馬指間掐訣将紙折的白馬收回袖子,擡頭看着不遠處的客棧時,臉色還是有些不好看。
誠然,霍大公子的臉色自出了縱雲道就沒好看過。
底下的弟子隐隐打怵,都不敢觸他黴頭,連一向跳脫的霍明松都消停了下來。老老實實地跟着霍雲岸收了馬走向客棧,這一行白衣飄飄的少年郎走在大街上還是很吸引目光的。
又是日頭漸西,這會兒子他們身上白衣尤其顯眼,似在發着瑩瑩微光一般。
隻是身上尚未收斂好的殺氣和戰意讓人不由退避三舍。
不遠處的街道上方,連廊裡站着兩個墨衣如夜的少年,腰間挂着黝黑發亮的皮鞭,看着霍雲岸帶着一行人走進了客棧裡。
“霍尋來了。”
這一輩的各家弟子們過得壓力很大,因為上一代太在乎面子,霍雲岸這一代弟子們都早早地定下來字,霍雲岸,字尋。
但是不知道取字時抱着什麼樣的心态,霍家這一輩,把霍雲岸摘了出來,他該是明字輩,可他隻有孤零零的【尋】字,沒有用[明尋]二字排進霍家弟子當中。
本該是明尋。
很多人猜測那段時間應該是霍雲岸他爹被流放雪域的時候,也有人猜測定字時恰好是他娘發現他爹有外室的時候。
[尋]字,可不是什麼美好的字眼。過于冷清。也就導緻霍尋這個名字比縱雲道所有人的名字道号都流傳得廣。
其他洲的小弟子或許不知道霍家這一代家主是誰,但是一定知道霍家這一代的大師兄叫霍尋。
“你看見他的氣了嗎?他比當年要強太多了。”
屠疏和有些愁地說道,轉頭看見屠柏離有些興奮的眼神,頓時更愁了。
屠柏離無不激動地說道:
“我聽到我父親他們的談話了,五洲這一代弟子當中,霍尋的天分是最高的一個,根骨甚至超越了當年霍家開宗老祖,堪稱三千年來第一人。”
“嗯?”屠疏和疑惑道:
“這一代天賦最高的不是楚三嗎?”
屠柏離笑得有些譏諷,抱着手低聲道:
“楚三是強,但是比起霍尋還差了兩分。不過是霍家不想當這個出頭鳥,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把霍尋的消息藏了起來。”
“為什麼?”屠疏和不解。
但是屠疏和知道,楚三的修為已經走到了大多數弟子拍馬難及的高度了,要是他都差了霍尋三分……霍家這麼做圖什麼?
屠柏離翻了個白眼,轉身回城主府去,邊走邊說:
“我怎麼知道?”
“我隻需要知道,霍尋才配做我的對手!”
屠疏和頭疼,都過去了這麼多年了,以他所見怕不是霍尋都不記得當年跟他打過一架的人叫什麼了,屠柏離揪着小時候輸掉的一架念念不忘這麼多年,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霍尋應該不會接受你的挑戰。”屠疏和跟上腳步小聲提醒。
“不接受?”屠柏離冷笑,持不同意見。
“他會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