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朵煙花在天空綻開。
“大師兄,這已經是第三次求救了!”
“加快速度。”
黃昏之時,三、四十道人影騎馬在山道上飛奔,追着天際一朵盛開後漸漸枯萎的紅蓮焰火而去。
打頭的少年劍眉星目,唇角抿起,一身白底金蓮的衣袍被細雨濡濕,貼着勁瘦的腰身。右手攥着缰繩,身子伏在馬背上随着奔跑起伏;另一隻手裡握着一把其貌不揚的白劍,劍柄上盛放的昙花似在熠熠生輝。
黯淡的天色映在瞳孔中,飛鳥倏而飛過,未曾留下一絲痕迹。
“籲……”
于懸崖之上勒停馬匹,墨雲踏雪不安地在山峰上走動,踢踏間有碎石滾落山坡。
“大師兄……那是什麼東西?”
身後同樣緊急停下馬的一衆弟子面色驚恐地看向不遠處沖天揚起的一團體積龐大的黑影。
隻見那霧氣一樣的東西逐漸越過山頭向着他們逼近,而紅蓮最後綻放的地方,便是黑影如今所在。
他們能做的,好像就是攥緊手上的長劍和缰繩,不讓自己一方氣勢落入下風。
領頭的被他們叫做大師兄的少年,便是縱雲道大師兄——霍雲岸。
霍雲岸揚眉看了一下塌方的前路,又看了看距離一座峽谷的黑色雲霧,沉吟後擡手安撫下座下馬匹,道:
“不過是蠱惑人心的魑魅魍魉,還能是什麼東西?散開,找路,得去看看什麼情況,主要看附近能不能找到活人。”
“是。”
底下弟子四散開來,三三兩兩結伴尋路去了,隻留下同樣穿着白底金紋的兩名真傳跟在霍雲岸身後。
“大師兄,地圖找到了。”
身後突然喊了一聲。
霍雲岸準過頭去,接過遞來的儲物鈴,小小一枚金鈴發出淡淡白光,随後變作一副卷軸。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劃過卷軸滴落在地。
霍雲岸四下看了一眼,避開兩旁的樹木尋到一處空曠地帶,下了馬直接将地圖攤開在一座石頭上。
指尖劃過橫七豎八的線路,最後停留在一處寫着“狹月谷”的地方,谷底是仁德村。
“大師兄,咱們是到狹月谷了嗎?”
身後看着他動作的兩個弟子走上前,給霍雲岸撐開了一把傘舉過頭頂。
霍雲岸抹了一把臉上沾到的水珠,舉頭四處看了眼,最後才道:
“看地形應該是,這山谷底下應該有個村子,看來得下去走一趟了。”
弟子沒有意見,反正聽他們大師兄的準沒錯。
“煩死了!這雨沒完沒了了還!?”
靠譜的大師兄收好地圖一腳踹上了石頭,罵了一句。
弟子嘴角抽了抽,默默往後退了半步,還不忘了把傘給霍雲岸撐着。
縱雲道的人都知道,他家大師兄最讨厭下雨天,往常在族中遇見下大雨他連課都不去上了。
霍雲岸滿心煩躁,動了動腳,看着大石頭被一腳碎成塊,心情也沒能好起來。擡手盤了盤手腕上的葫蘆,被葫蘆上冰冷刺骨的手感刺激了一下,多撚了幾遍才平複心情。
“大師兄,需要找個避雨的地方嗎?”
霍雲岸一撩衣袍,找了塊還算幹淨的石塊坐下了,喉嚨發癢咳了兩聲。
“咳!咳……不用了,這地兒寬敞,等人吧,等找路的回來了趕緊下山去仁德村,今晚得在村子裡過夜了。”
說完從腰間納寶囊裡取出一把傘撐開在手裡,往邊上踹了一腳,道:
“自己打,别煩我!”
弟子舉着傘麻溜地退開了,另一個弟子見狀在他們大師兄盯上他之前掏出傘撐開了,自從知道他們大師兄的衆多精細生活的小毛病以後,縱雲道弟子的納寶囊裡多多少少都添加了一些尋常修士用不到的生活用品。
他甚至連鍋碗瓢盆都帶了……
跟他們大師兄出門,他有預感,這些遲早會用上的!
尋路的人回來很快,差不多他們剛烘幹衣服就聽見了馬蹄聲。
在霍雲岸暴躁的表情裡,一群人縱馬飛奔,一路下坡,果真是趕在天黑以前就到了山谷裡的仁德村。
但是吧……
人呢?
整個村子籠罩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空寂無聲,甚至彌漫着一股未散盡的煙火氣。
霍雲岸沉下眸,翻身下馬,撐着傘牽着缰繩走在村子裡。兩側屋舍俨然,小院内井井有條地長着瓜果,隻是多半已枯死。
霍雲岸伫立在道路中央,四下掃視一番後大手一揮,“找人”。
隊伍再次散開,朵朵圓白散入無人的村莊裡,遊離在阡陌間聚散離合,傘下的少年青年們小心翼翼地前進着,一寸寸搜過村中房舍和一切能藏人的地方。
雨打傘面的聲音不絕于耳,不過霍雲岸扯下一枝探出小院的櫻桃的時間,雨下大了。
霍雲岸看看手上嬌豔欲滴的一枝櫻桃,又看看壓下來的天空,想了想,覺得還是講究一下,于是将櫻桃探出傘面,就這傘沿滴下的雨水涮了涮,然後半點不講究地擡至面前,直接探嘴咬了兩顆。
講究了,好像又沒講究。
反正回頭看時,身後兩個人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
直到他們大師兄開了尊口:
“把伸出牆的櫻桃都給我摘了。”
兩個人嘴角一抽,面面相觑後唯唯諾諾,不情不願地走到樹枝底下,掏出一隻……魚簍,收了雨傘開始頂着越來越大的雨摘櫻桃。
“快點!”
霍雲岸擡腳一人屁股上踹了一腳,嘴上罵罵咧咧的,實則還是給兩個人加了個靈氣罩子當傘用。
這比傘好用多了。
但是縱雲道年輕一輩裡,除了霍雲岸,還真沒第二個人敢在外這麼揮霍自身靈力。
于是一不小心……摘過牆了。
扒在牆頭的弟子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底下的霍雲岸,隻看到一個傘蓋。
白底的傘面上印着穿雲丹鶴,看着悠閑高雅,跟他們精緻張揚的大師兄完全不是一個調調。私以為大師兄應該拿錯了傘,他們大師兄的傘上應該畫着國色天香的牡丹才對。
但是這個角度他們大師兄應該看不到的……吧?于是毛着膽子慫唧唧地當做無事發生,提着半個魚簍的櫻桃跳下了牆。
霍雲岸聞聲回頭,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魚簍,又看了一眼,再看上一眼……
眉梢一揚。
在弟子不解的眼神裡接過魚簍掂了掂,看了眼讪笑的弟子,又擡頭看了眼牆頭,把魚簍遞回去,好笑地擡手點了點,到底是沒說什麼。
隻是從錦囊裡掏出兩粒碎銀,丢進了院牆,剛好落在櫻桃樹最大的樹杈上。
“取之有道,走吧。”
兩個弟子抹了把臉,對着牆頭拱手作揖,随後跟了上去。
“你出門帶魚簍幹嘛?你是長渠長老的新弟子吧?叫明什麼來着?”
小弟子一手魚簍,一手雨傘走得正穩當,完了他大師兄一開口突然抖一激靈,比在課堂上睡覺被師長點名還精神,回道:
“明……明義,取自明心守義之意。”
“哦……明心守義。”
霍雲岸點了點頭,然後突然道:
“松子,把面具給我摘了。”
“啊……”
霍明松哀歎一聲,去了臉上的僞裝,剛硬的棱角下露出一張稚嫩的娃娃臉。
明義轉過頭,不敢對視這位突然變臉的同門,他就說這人身形怎麼這麼眼熟,但這張臉卻怎麼都記不住。原來是霍二長老——文豔君的大徒弟明松師兄。
“大師兄,你怎麼認出我的?”
霍明松低下頭看了看手上的幻珠,這可是他花大價錢買的,怎麼不到兩天就露餡兒了?
“縱雲道沒有這麼醜的弟子。”
霍雲岸語氣輕快,無不嘲諷。
霍明松想了想,隻道失策,光想着泯然衆人,忘了真傳之所以是真傳,自然是因其修為出色。而修為越高者,自然越脫凡胎肉·體,怎麼可能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
那種臉在人間界泯然衆人,但是作為修道者,當真算得上一句醜了。
巧的是,他們大師兄一貫看不過這麼醜的存在。
但是他總不能找個普通弟子的身份僞裝吧?那不得被他師傅知道了抽死。
撐着傘找了一處空曠地帶站好,霍雲岸松了缰繩,空出一隻手來拈櫻桃吃,明義老老實實給他拎着,還被他們大師兄投喂了幾顆。
是挺甜。
被拆穿了以後霍明松也不裝拘束了,跟着伸手撈櫻桃吃。
“甜。”
霍明松吃了一個有點停不下來了,感歎了一句接着撈,果然是他們大師兄的眼光能選上的東西!剛撅着嘴準備吐籽,餘光先一步感受到了死亡視線。
恰好看見明義一邊夾着傘,一邊把籽吐手心裡。明松遲緩地嚼了嚼,想了想,同樣把籽吐在手心裡。
“出門在外,不管有沒有旁人在,注意儀态,不要丢人現眼,你們身上代表的是縱雲道,是霍家,不是無牽無挂,無家無族的散修。”
霍雲岸瞪了他一眼,轉身将手裡的一把籽丢在了雜草叢生的牆角。
明義明松連忙照做。
走的時候他們師傅各自都傳過話:出門在外,一切聽你們大師兄的。
他們大師兄小事上大多不愛斤斤計較,但是大事向來是非分明,行事謹慎,從無過錯。
不一會兒,散開的人聚集過來,一片白底傘蓋在道路上開出了一片壯觀的景象。
“大師兄,都看過了,村子裡沒有活人,但是村子裡的水井裡面都是屍體,最近的也死了至少三天了。屍體被水泡腫了,實在是分辨不出來具體時間,不過身上的衣着都是些普通的農戶。”
霍雲岸清清爽爽地撐着傘站着,聞言點了點頭,道:
“找個幹淨點,大一點的地方,先休息。今晚在村子裡過夜,看看夜裡會不會有什麼發現。”
衆人讓出一條路來,霍雲岸打頭走着,其他人後面自覺跟上。到了村子裡最大的一棟房子裡,各自散開,找蠟燭的找蠟燭,找廚房的找廚房……
霍明義翻看半天,找出唯一一條凳腿完好的長凳,簡單使了個祛塵術後搬給霍雲岸坐下了。
屋子裡點燃了十數支蠟燭後總算是亮堂起來,再有衆人反光的白衣,屋子裡一下子變得冠冕堂皇。
院子裡搜尋的弟子進了門,對着霍雲岸拱手道:
“大師兄,都看過了,這家有書籍和村志,應是村長或者有地位的村中老戶,房裡是一男一女的大人的衣服,都有些年頭了。稍微值錢的東西和現銀都在,但是院子裡沒有發現水井和屍體。”
另一個弟子接過去道:
“廚房裡的食材都在竈台上擺着,已經爛掉了,沒有血迹,竈裡還有沒點燃的幹柴,菜刀落在廚房門口,積灰不多,人不在最多隻四、五天。目測應該是準備做飯的時間匆匆離開的。”
進了堂屋拿蠟燭出來的弟子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接口道:
“桐油和蠟燭都有不少,甚至還沒拆封,沒積什麼灰,還算幹淨。附近的鎮子上剛在十來天前結束了一場大集,這些應該都是趕集的時候置辦的。”
有弟子問道:
“大師兄,還要去村子裡其他住戶家裡看看嗎?”
霍雲岸搖了搖頭,“不用,估計都是一樣的情況,白費功夫。”
末了又問道:
“求救是今日黎明時分第一次發出的對吧?”
明義點了點頭,道:
“五更,正好是我跟執章師弟守夜的時候看到的,一路趕過來,正午時分第二道,黃昏那會兒是第三道。”
霍執章是一位内門弟子,身上穿着的衣袍和真傳差距不大,隻是衣袍上的青蓮紋是半金半青的:金色蓮花,青色蓮葉。
明義說完後他有些恍惚地道:
“難不成……狹月谷附近的同門都栽了?”
霍雲岸想了想,隐瞞無用,不如讓他們多點警惕心,于是道:
“狹月谷如果出事,附近能以最快速度趕到的隻有三支小隊,三支紅蓮都放了,那隻能是全栽了。”
霍明松進了屋子,在門口烘幹水漬,走近霍雲岸,道:
“大師兄,白日咱們看到的那片黑壓壓的東西速度加快了,估計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就到村子了。”
“外面的人呢?”
霍雲岸擡手撐着下巴,剛擡起手,名義熟練地掏出一塊帕子墊在桌上,剛好在霍雲岸放下胳膊的位置。
“都安排好了,速度比較快,腦子比較活的幾個弟子都安排在村子外面了,提醒過他們了,天亮以前不會進村子的。”
“行。”
霍雲岸點了點頭,掃了一眼四周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的弟子們,說道:
“先休息吧,今晚注定不好過,那玩意兒看着像是失控的魇,怕防不住的給我背清心咒,背到天亮。
一日時間,連續三組求救,執法堂一定不會坐視不理,定會有某位師叔帶隊過來查看。
天亮了咱們要是沒能走出村子,外面的同門也會通知附近的執法堂給咱們收屍。”
謝謝,并沒有被安慰到。
但是奇異的,都不再緊張了。
于是衆弟子面面相觑後又老老實實地散在屋子裡,武器握在手上,分吃了一婁子櫻桃之後各自拿出蒲團開始打坐的打坐,守夜的守夜。
霍雲岸就這麼支着手歪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
直到黑漆漆的天幕壓了下來,一陣風溜着縫兒吹進門窗關好的屋子裡,燭焰疏忽晃動了起來。
霍雲岸睜開眼睛,眼前不再是昏沉的木屋,而是明亮的一片蓮湖,風吹青蓮,吹動湖邊垂柳,撩起層層漣漪。
霍雲岸看着熟悉至極的景象,一低頭看見自己小手小腳的模樣,湊近扶手看向水面,這張稚嫩的臉分明隻有七、八歲!
霍雲岸眼神一冷,微微啟唇,稚嫩的音色吐出兩個字正腔圓的字眼——“找死。”
“阿嚏!”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個拿着布幡張揚地遊走在街心的少年緊了緊身上的黃道袍。
“風怎麼大起來了?”
掃了眼夜色下依舊熱鬧的長街,道士尋了個街角,袖子一揮,一套遊方道士專用的卦攤就出現了。随後小道士把寫着【天機不可洩露】幾個大字的布幡往邊兒上一杵,人坐到桌子後頭,往桌上一趴——睡了。
……
閉上眼再睜開,眼前還是熟悉的景象。
霍雲岸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拖着步子一步步往湖心的映月汀走去。
那曾是他住過整個童年的地方,也是對他而言,後來十多年不敢踏入的地方。
自搬出映月汀,他的童年也結束了,此後十多年,他連做夢都再也沒有夢到過這個地方,也沒有夢到過這個地方的人。
他依舊住在弦月湖,沒有搬回本家,但是再也沒有靠近過映月汀。
直到這一刻被魇幻化出這個地方,霍雲岸才發現,連這裡的每一塊白石的位置,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霍雲岸低頭看了眼空蕩蕩的雙手,心下嗤笑,還是不行嘛。這隻魇還是太弱了,要是夢境挖掘得夠深就該知道,他此時手裡該提着一袋子蜜餞——一袋糖漬櫻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