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長的劍,真是不方便啊……”他低聲呢喃。
不方便捅進自己的心口。
韓知愚聞言,目光一頓,立刻明白過來,驟然起身。
可惜晚了。
方會暾将自己的手臂湊近了劍刃,果決地割破了手腕。
鮮血如柱,争先恐後地噴湧出來。
“會暾!”韓知愚喊道。
方會暾木着眼睛,提劍一揮,手起刀落間,韓知愚的喉嚨上已經多了一道猙獰的血口。
韓知愚瞠目倒地,身體不可控地抽搐了兩下。
方會暾脫力,長劍自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人也半跪在地上。
韓知愚尚存一口氣,向方會暾招手,後者将額頭湊上他蒼老的掌心。
師父輕輕揉着徒兒的頭頂,一如幼時一般。
就在方會暾以為師父要咽氣時,他的頭頂卻驟然泛起了熱意,尚未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一股強勁的靈氣就灌入了他的身體。
他隻聽見韓知愚說:“還好,為師還有這麼一點兒幹幹淨淨的東西,能留給你……”
方會暾手腕上的血奇迹般的止住了,韓知愚的手終于自他的頭頂滑落,在方會暾呆滞的神情中,瞑目咽了氣。
方會暾無聲地哭泣,顫抖的雙手攀上師父的遺體。
随後,方會暾周身的藍色光圈彙入他的身體,漸漸淡去,最終歸無。
韓知愚的遺體在他手中化成了灰,被天降的寒風吹散,方會暾拼命攏住,卻也未能阻止屍骨的消泯。
***
方會暾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暾者,溫暖光明;會者,聚也;往後你跟着我,就叫方會暾吧。”
慈祥的道人俯身看着地上的小娃娃,和藹地說道。
小孩兒看上去也就四五歲的樣子,對這番說文解字不甚清楚,隻瞪着大眼睛,仰頭望着面前的道人,問了一個極其簡單的問題:
“跟着你有飯吃嗎?”
道人哈哈一笑,說:“頓頓管飽。”
于是,方會暾成了通仙觀觀主的最後一個弟子。
“修道之人,最忌諱心雜,你想的太多,如何能有所增益?”
韓知愚看着他,苦口婆心勸道。
少年人的腦海裡總是會冒出許許多多的念頭,或是于世道不公的憤懑,或是對世間諸多規則的不解,亦或是滿腔孤勇的熱血。
“可是師父,修道之路一定要這麼死闆嗎?”方會暾問。
“這是最快的出路,生如蜉蝣,在百年内飛升證道,隻能如此!”
韓知愚的話如同乍響的驚雷,劈開了方會暾鋪滿迷霧的思緒。
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凡人修道,祈求飛升,會不會本來就是逆天而為的呢?
世間一切生靈,各自有各自的使命,各自有各自的命數。
草木生來隻能紮根在土地上,遊魚隻能騰越于水底,禽鳥勢必翺翔于天際,走獸則注定奔忙于曠野。
那麼凡人庸碌百年,修道求飛升,到頭來,又有幾個能得償所願的呢?
所以,那之後,他便不再隻一心修道。
當他推開後院破舊的小門,瞥見諺崇的神像時,他對這玄而又玄的天地,生發了巨大的懷疑。
沒有人完全不懷疑世道,也不會有人從不悖逆規則。
可所有人都會在某一天,甚至是某一瞬間,忽而明白規則存在的道理。
有的人遵循并且捍衛了規矩,是以“證道”。
還有的人,看破其中玄機,且足夠強大,成為了變革者。
而其餘的人,不願順從所謂的“道”,又無力逆轉,于是千般掙紮,萬般逃避。
方會暾覺得自己成為了最後一種。
夢境劇變,方會暾眼前閃過韓知愚拜神靜修的一幕幕,最終落在他癫狂的神情上。
方會暾聽見了一句不甘的咆哮:
“我沒有仙緣!既然正道走不通,憑什麼不能另辟蹊徑!”
方會暾猛然驚醒。
他胸膛劇烈起伏着,眨眨眼睛,環顧四周。
是通仙觀的廂房。
他不是割腕了嗎?怎麼沒死?
他轉了轉腦袋,準備爬起來,募地聽見四聲杜鵑的鳴啼。
方會暾撐着身子坐起來,看見窗棂上站着一隻杜鵑,正搖頭晃腦地觀察他,嘴裡的聲音咕咕不停。
那神态,活像是在給人報信。
方會暾擡起胳膊,想碰碰它,手卻頓在了半空中。
他手腕上猙獰地咧着一個又深又長的口子,已經結了痂。
整條小臂,原本是健康的小麥色,如今,也泛着詭異的慘白。
那絕不是正常愈合的傷口。
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廂房的門自外面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