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飛揚撐起一把黑傘,像個剛從地府報道回來的無常,全身黑漆漆地從公交車上下來。
人穿的黑,天更黑。
烏雲壓晝,暴雨傾頹,嘩啦潑灑的雨點卷不走半分暑氣,反倒助纣為虐,熱浪變得又悶又濕,呼吸間滿是泥土和青苔糅雜的草腥味。
他頂一身迷人的花露水香,邊将身上的包叉成十字止癢,邊站在校門口,擡頭直瞪前方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石坡。
這升天坡得快接近九十度了吧?
他毫不懷疑自己要一個不小心沒站穩,估計能像顆球似的歡快滾下來摔成隻會阿巴阿巴的智障。
雨幕後站着一個人,像瘦長鬼影。
季飛揚莫名幻視恐怖片裡頻閃的失真畫面,風雨漸強,他的心跟着香樟樹搖曳,慢慢爬至嗓子眼。
走近了,自頭頂幽幽飄來聲音:“咋淋成這樣了,擦擦。”
萬川一中教導主任,大名李群。
他長近兩米,像矗立孤島監獄的一座瞭望塔,素來不苟言笑的臉上擠出一個和藹的笑容,遞來一包餐巾紙。
殊不知以仰視角度看他,這個笑有多吓人。
“謝謝李主任。”
季飛揚險些犯怵,禮貌鞠躬問好,随後接過紙巾,放過慘遭汗水迫害的袖子。
乖孩子,還鞠躬呢。
一班那群刁猴兒隻會跳躍踩浪嗷嗷叫聲主任好就跑。
“行李箱放這吧,先去辦公室報道。”李群說。
他揮揮手,示意季飛揚跟上,自己背着手上了樓。
教學樓旁有株百年榕樹,枝幹粗壯絞纏,似老者虬髯,垂愛地撐開蔥郁的枝桠,隔除暑熱,夏風裹挾着濕意徐徐吹來,落到身上是清涼舒爽的感覺。
正是課間時分,身邊路過的學生來來往往,紛紛拿眼瞧他,眼神裡充滿了好奇。
其中有個叼着棒棒糖、像逛街大爺的男生瞅見他們,轉頭蹿進男廁,摸出手機。
【裴二,新人來了!巨塔剛領着他進了辦公室。】
微信那頭的人不知道在幹什麼,男生氨氣都快吸醉了,才慢悠悠回複:
【此号已注銷:我知道。】
【?】
一個不加班群、不愛聊天、下課鈴一響立馬昏迷的節能人機竟然比他更早知道轉校生的動态?!
【話說你哪去了?】
對面又失蹤了,幾分鐘後才漫不經心地抛出三個字。
【此号已注銷:問主任。】
男生沒那膽,他被熏得受不了了,謹慎收好手機,特工走位遊回教室。
不久前,死桌上一片熱到吐泡泡的出水活魚們突然面煥生機,三兩成群,激動地在議論什麼。
男生一屁股占走半邊椅子,摟住原座主人:“你們玩啥呢。”
學委煩不甚煩,推開擾人的手,說:“猜點數。”
“骰子呢?”他又欠兒吧唧地複摟,如願以償挨一頓錘。
“巨塔邊上站着呢。”
“一個字,慘。”學委收回拳頭,“轉來的時機不對。”
“所以我們的樂子不就來了嗎?”有人說,“遊戲規則,猜新生明天的摸底考排名,誰數字最近,彩頭誰的。”
一群男生激動了,點開班群那份看爛了的新生調查文件逐字分析,一時間數字滿天飛。
學委推推眼鏡,看向窗外。
教師辦公樓和教學樓相連,一班位處廊道盡頭,距離辦公室不超3米。
說難聽點,次次做壞像在老虎頭上拉屎,被發現的風險極高。
“你們注意點,别太過分了,想被巨塔抓起來?”
學委回頭:“聚衆賭博超過千元是犯……”
桌上多出幾張碎紙。
隻見上面寫着——
【作業代寫券】
【早餐代買券】
【澡堂坑位代搶券】
……
他和一衆清澈愚蠢的眼睛對上,沉默了。
同為兩腳獸,猴子跟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你去問問裴二,他會參加吧?”有人問。
“他參加才見鬼。”男生擺手,“自己玩,裴二懶得鳥我們。”
一群人有點失望,然後他們聽見外邊傳來辦公室旅遊團激烈的讨論聲。
“帥的我要昏古七了!你看見沒,他沖我笑欸!他還住我對門欸!”
“姐們實名羨慕你,鳥山帥哥你對門就占倆!命咋這麼好呢,換我當你美兩天。”
“你們誰敢上去瞅瞅報道表,電話号碼是什麼,家庭住址是什麼,通往他心裡的道路在哪裡……”
“姐你矜持一點!太大聲了啊!”
辦公室隔音很差,季飛揚緊急撤回放飛自我的嘴角,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
“叽叽喳喳什麼?!明天考試有把握了?不複習湊一塊等着搓麻将呢!快高三的人了一點自覺沒有,都回教室去!”
李群出門,其他人化作鳥獸散,溜得飛快。
他回頭,瞬間又切回和藹可親的臉:“飛揚啊,我們學校平時作風不是這——”
然後撞見那位費盡心思從教育局搶來的人才一臉吃了馊飯的表情。
季飛揚:“老師……明天考試?”
班主任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姓葉,面相很和藹。
他也震驚,聞言看向李群的眼神裡寫滿責備:“你竟然沒說!”
“你的學籍檔案前天才轉進來,沒法提前插班上課。”李群攤手,“原計劃月底有場小考,突然改成五校聯考。”
“考夏令營補課的内容,你沒學過,随便考考就行了。”李群安慰他,“沒事。”
是沒逝,瘋了而已。
季飛揚幹巴巴地笑了下。
轉學前,他原想小城市學習節奏慢,暑假卷生卷死,抓兩門最能裝逼的科目提前自學了。
裝逼是興趣最好的老師。為了在頭回考試能裝把大的,成天縮網吧看課,筆記寫滿厚厚兩本。一想到成績能亮翻全場他就樂的睡不着。
這回真睡不着。
來,哪有繩……讓這位帥哥原地表演一個晴天娃娃!
李群:“這樣,你先回宿舍,修整好下午再來。宿舍有點遠,我領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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