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視線再次清晰時，二人早已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周遭是濃重的霧，耳旁一片寂靜，四下望去，到處是陳舊廢棄的樓房，随手一摸都是厚厚的灰塵，看上去已經許久不曾有人踏足了。
周懷玉左看右看，隻覺得陰風陣陣，直往脖子裡鑽，一面略有些狼狽的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看着腳下的幹土地，一面小聲蛐蛐着：
“……這是什麼鬼地方，剛剛那是什麼，傳送陣？為什麼我覺得是被土吃了呢……”
沈盡雪顯然要比他更有幾分經驗，微微蹙眉，側頭觀望了一下四周，又半跪下來查看腳下的土地。
此刻，他們正身處在一戶人家的後院，院中的樹木花草早已枯萎，毫無生機，腳下凹凸不平的地面混雜着土壤，碎石和沙子，但看上去并不算太密實。沈盡雪伸手翻了翻，翻到了些碎布塊和小樹枝——竟是連蟲鳥都不見。
周懷玉瞧他若有所思的模樣，默默往旁邊靠了靠，不太自然地搭話道：
“……哎，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說了一半，又像是想證明自己不是一問三不知的呆子，幹巴巴地補充道：
“咳，話說在前面，我也不是害怕啊，主要是你看這裡就咱兩，現在我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那不得稍微有點合作共赢的精神……”
面前的沈盡雪已經站了起來，并不理會對方的嘀嘀咕咕，自顧自抽出腰間精巧的匕首，在掌心劃開一道口子。
赤紅的血瞬間争先恐後地湧出，帶着一縷縷不易察覺的金線，看得周懷玉幻痛地倒抽一口涼氣。
鮮血自指尖滑落，啪嗒一聲跌在地上，化為一朵小小的花。在那一瞬間，周遭的空氣似乎有片刻的凝滞，而後眨眼間恢複原樣——就像是無事發生一般。
不知是不是周懷玉的心理作用，他總覺得方才腳下的大地都似乎為之一震。
他對伢炁的特殊血脈還是有所耳聞的。伢炁之血，可驅罹鎮鬼，是鬼氣的天敵，凡是沾染至陰之物的地方，都能用它檢驗或驅散，這在民間早就不是秘密了。還有小道消息說，伢炁之血是世間至純，而那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千年神草漠上花，也必須要有純淨之物澆灌才能開花——所以，若是要培養漠上花，伢炁的血就是最佳的養料。不過，也沒人膽子大到敢從身為天命人之一的伢炁手裡要血就是了。
聽說千年前神界隕落之前，玄帝賜予了他們至純至淨的血脈，是為了讓沈氏族人更好的鎮壓神器斥刀。這般想着，周懷玉下意識望向後者空空蕩蕩的腰間——是了，阿青姐姐斬殺上一任伢炁後，沈幸佩戴的斥刀就跟着他不知去向的屍首留在了不歸山，不過眼下神官歸鄉，斥刀應當也該回來了。
倒是面前這人，什麼好武器都不帶，就帶一把寒鐵匕首和一柄其貌不揚的長劍——況且這劍看上去實在一般，若是放在當初，周氏造劍時見到了這樣的品相，都是拿去給新入門的小弟子練手的。周懷玉不動聲色地仔細看了看，瞧見劍鞘上一個淺淺的“李”字，頓感好笑。
這分明就是李氏的學徒劍嘛，非必要基本上要在武器庫裡躺着積灰的那種，怎麼落到他手裡了——世人都說這新任的伢炁是李宗帝親自派人尋回的，應當是備受關照，甚至有人說他就是李盡新培養的利刃，但如今瞧來，分明是很不受待見。
隻是若遇上什麼危險，這沈盡雪是打算基本靠法術迎敵嗎，那他可就有些太不把罹鬼和歹人的手段放在眼裡了，尤其像此地，靈氣稀薄，若要連續使用法術可是相當吃力的。
沈盡雪倒是并沒有太在意對方逐漸放空的狀态，他早就習慣了旁人或隐或明的打量，隻在那道目光落于他腰間長劍時，動作有了片刻的停頓。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往事，神色不變，眸光卻更冷幾分。
沈盡雪大概能猜到自己身處的位置——傳聞中廣陵城之上的那座“鬼城”。
與在外看到的廣陵城不同，這座鬼城要顯得破敗許多，周遭荒草叢生，卻不見鳥雀蟲鳴，荒蕪得像一片死地，就像是廣陵城在經曆千百年歲月洗禮後，從繁華逐漸衰落，直至廢棄後的模樣。
不僅如此，此地會對他的血液産生呼應，靜而無聲，四周皆是灰蒙蒙的霧氣，結合之前李盡等人給他的信息，沈盡雪基本可以确定——所謂“鬼城”，其實就是一片巨大的幻境，一片以廣陵城本身為基礎創造的幻境，而且這幻境的施陣者實力不容小觑，是個有些真本事的幻術師。
沈盡雪不确定那些失蹤的弟子們是否都被困在這裡，但還是一路走，一路不時放出幾縷靈力去探查生者的氣息。
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五年前鬼門洞開後，這沉悶中便更添一分狠戾，不說話時，那張清俊冷肅的面容上沒什麼表情，灰霧色的眼眸平淡而漠然，顯得整個人陰沉沉的。
然而身後的周懷玉顯然沒什麼眼力見，不近不遠的跟着，一邊小心翼翼打量着四周，一邊試圖搭話道：
“……呃，說來，你這臉是怎麼了，為什麼纏着繃帶啊。”
也不怪他好奇，這人隐約能看出是個好相貌的，偏生面上纏着繃帶，遮住了小半，隻露出一隻灰色的眼眸和下半張臉。
意外的是，沈盡雪平淡而冷漠地聲音響起：
“有傷。”
周懷玉還以為這次又要問個空，沒想到得到了回答，松下一口氣——雖然這說的話就跟沒說似的，但像他們這種人，估計大都是這個不愛透露任何東西的性格……反正能溝通就行，不然這一路不得憋死他。
“哦——我知道了，”他想了想，了然道：
“聽說你是在北漠被尋回的，是在那裡受的傷吧？那你還怪倒黴的，都說打人不打臉，你碰到的麻煩挺不講武德。”
沈盡雪沒有回應，隻是專注地觀察着四周。
兩人越是走，越像是鬼打牆一般進了死胡同，走了也有十來分鐘，他卻連城牆都看不到，四周隻有白茫茫的霧，想來，那些被困在鬼城中的人應當也有不少碰到了同樣的情況。
他想了想，低眸試着燒掉一個傳訊符，黃色的符咒被蒼白的火焰吞沒，但隻燃到一半就毫無預兆的停下，無論如何也燒不掉了。
在幻境之中的人無法通過普通法器與外界産生聯系，沈盡雪倒也沒太意外。
又走過一個巷口，什麼微紅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沈盡雪走上前去，就見一張略有些粗糙的紅紙整貼在牆上，上面幾個大字：
【子時三刻，地神娶親】
——是之前見過的那張喜紙。
沈盡雪微眯了眯眼，沿着貼了喜紙的牆根走着，不知不覺，路上鮮紅的喜紙便多了起來，有得歪歪扭扭貼在牆上、窗上、樹幹上，有的早就滾落在地，皺巴巴的粘上了塵土。
周懷玉也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默默噤聲。
這裡實在是太過安靜了，隻有兩人行走時，衣袍掠過荒草的沙沙作響和極小的腳步聲。
直到繞過幾間院子，有什麼聲音突兀地遠遠傳來。
沈盡雪腳步一頓。
那似乎是些樂聲，交錯着什麼嘈雜的動靜，叫人聽不真切。
兩人的步子更輕幾分，緩緩向源頭走去。離得近了，唢呐與鼓聲愈發清晰，周懷玉聽出了演奏的曲子，低聲道：
“是民間娶親奏的《吉祥歌》。”
二人還在遠遠觀察着，忽然，一道人影冷不丁與他們擦肩而過，撞到了周懷玉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