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諸位也知道,金繡坊雖算不上聞名芳華原,在南嶺中還是頗有名氣的,被人眼紅了說些閑言碎語,也是有可能的。”
周錦玉撓了撓頭:
“先生可知,這金繡坊換過幾任坊主,開派坊主又是哪位?”
萬事通悠然道:
“一共兩任,開派坊主名作方青山,出生是柳城人士。”
周錦玉似有些訝異:
“……姓方?”
幾人又問了些,送走萬事通,付了茶錢,一面走着,一面低聲交談。
解觀樞側眸問道:
“方才那萬事通說,初代坊主姓方,錦玉為何這般驚訝?”
街上人潮熙攘,沈幸走在後面,微微隔開擁擠的行人。
前面的周錦玉皺着眉頭摸了摸下巴:
“……其實也不是,隻是方氏一族居于銮城,你們知道吧?”
“自然。”
方氏一族也算是芳華原中頗有名望的氏族了,銮城位于西海,解觀樞雖未曾去過,但兒時遊曆,也曾遠遠路過,方氏人喜紅色與金色,滿城流光溢彩,甚為繁榮。
她好奇道:“莫非是熟人?”
周錦玉撓了撓頭:
“我母親年輕時與方氏如今的二長老算是舊友,連帶着我們也與方家直系的一些同齡人們見過幾次,所以今日聽他提起,便驚訝了一下。但這方青山的名字,我到未曾聽說過。”
周懷玉在一旁啃着糖葫蘆,含糊不清道:
“姐姐,銮城雖是方家人掌管,但芳華原中姓方的人多了去了,未必都是銮城人啊,而且以前幾次去銮城,你都光顧着吃了,本來也不認識多少方氏族人……诶喲!”
周錦玉皮笑肉不笑的收回拳頭:
“臭小子,吃你的吧!”
幾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說着,身側攤販的交談聲忽而傳入耳中。
“……要我說,你這批貨怕不是被吞了。”
一家挂着許多繡品與衣袍的商鋪外,兩位婦人正閑聊着,穿着紅綠襦裙的那個看上去是隔壁鋪子的,一邊收拾着自家攤位上的糖果,一邊小聲說道。
旁邊穿着墨綠色衣袍,正靠在椅子上休息的那位卻很是不贊同的撇撇嘴:
“胡說什麼呢,這金繡坊坊主可是位十足的善人,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在他家訂貨了,哎,也不知為何這一批的遲遲沒送來……莫不是,傳聞是真的?”
對方有些驚訝:“什麼傳聞?”
“你不知道?不是有小道消息,說金繡坊糟了大火,全坊上下沒剩一條活命嗎?”
紅綠襦裙的婦人擺了擺手:
“我可不信什麼‘小道消息’,周氏不是早就說了,金繡坊那鬧了火災,有罹鬼橫行,一時半會不好解決,所以那一塊都派人封起來了嗎,你那批貨沒準說封路了所以送不出來了呢。”
後者不滿的嘟囔着:
“這不是耽誤人做生意嗎,我這好些個客人都丢了,真是……”
“姨姨,金繡坊真出事啦?”
兩人吓了一跳,轉頭看向忽然冒出來的少女,深綠衣袍的婦人見她一身用料考究的衣衫,眯了眯眼,眼中有精光一閃而過,很快笑了起來:
“喲,這是哪家的小姐啊,長得真秀氣,怎麼,你也有金繡坊的生意?”
周錦玉笑嘻嘻的湊過去,又露出幾分苦惱來:
“我在金繡坊定了套裙子,到現在都沒給我送來,我可花了大價錢呢。”
一旁紅綠襦裙的婦人還要說什麼,解觀樞看了看周懷玉懷裡的包子酥餅八寶糖,和手裡啃了一半的糖葫蘆,又看了看正望着來來往往的人群不知在想些什麼的沈幸,忽而開口:
“沈師哥,你想吃糖人嗎?”
沈幸回頭看來,灰霧色的眼中流露出幾分空白:
“……?”
旁邊的周懷玉很上道的迅速開口:
“他想。”
然後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包子酥餅八寶糖,和手裡啃了一半的糖葫蘆,補充道:
“我也想。”
解觀樞露出欣慰的笑容,轉頭看向那位婦人:
“老闆,糖人怎麼賣?”
後者一下子笑開,熱絡的将小貨架往這兒挪了挪:
“诶呀小姐好眼光,幾位瞧瞧,我這兒的糖糕可是柳城一絕,除了糖人,就說這梅子糕……”
解觀樞輕輕拍了下旁邊周懷玉的背,聲音很輕:
“去選,多選點。”
周懷玉咽了咽口水,更小小聲問道:
“多少算多啊?”
“給你爹娘大哥二哥三姐一人買點。”
周懷玉抱着錢袋一臉肅穆的去了。
旁邊的周錦玉已經和那婦人談到城東劉四娘家新添了兩個大外甥女了。
她餘光撇見解觀樞慢悠悠走來,笑嘻嘻的扯回了話題:
“唐姨姨,你知不知道金繡坊的一個傳聞,說他們這次鬧了火災……是報應?真的假的啊?”
唐秀蓮撇撇嘴道:
“什麼報不報應的,說這種話的才是有報應呢,那金繡坊的初代坊主,方青山,你知不知道?那可是頂頂的大好人!”
周錦玉誇張地哇了一聲:
“真的假的,他有多好?”
“十多年前那場大災,你……诶喲,你恐怕不知道,我瞧你不到二十來歲吧?那時候我還是個年輕姑娘,你說不定都沒出生呢,”唐秀蓮搖着扇子道:
“那時候芳華原大災,又是饑荒,又是水淹,到處是鬼,除了些有錢的貴人們,就不見哪裡有塊好地方的——就跟那傳言裡說的一模一樣!我們柳城那時候也是個鄉野村地,大夥沒飯吃,就吃草,吃葉子,吃牛皮鞋,都吃完了,就吃人。街上到處是賣娃子的,還沒有一捆菜梗貴……诶喲,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麼,别又吓着你。”
婦人笑道:“那個時候,我也才十來歲呢,又怕又餓,我爹娘去的早,家裡就我和兩個弟妹,每天不敢出門,就怕被人擄去吃了……這方青山也是我們柳城的,家裡原來是做生意的,長得也算相貌堂堂吧……”
解觀樞在一旁聽着,隔壁人家的老人時不時插上一句話,倒是叫她聽到了一個不曾知曉的,關于金繡坊起源的故事。
數十年前,芳華原像預言中的那樣發生大災,百姓易子而食,街頭巷尾到處是皮包骨頭橫陳的人,躺在地上像一包幹癟的骷髅架子,竟分不出是死是活。
柳城中一個青年人,名作方青山,是商戶出生,祖輩都是養蠶賣絲布的,家中相比那些連樹皮都啃光了的百姓,還算是有些積蓄。他看不得人們将那些無辜的孩子虐殺而食,便主動花錢買下了他們,收為弟子,養起來教他們紡織,讓這些孩子幫他織布,而後拿去有錢人家賣。
若是普通織物,自然入不得貴人們的眼,但這方青山雖紡織手藝一般,卻很有些頭腦,他在家中傳承的書籍裡找到一種特殊的紅色植物,名喚「美人藤」,與蠶絲編織在一起。這植物看上去雖沒什麼特别的,但極好生長,就如竹子一般,隻要紮下一條根,就能源源不斷長出一大片藤蔓,生命力驚人,還能開一種可以閃爍星點的白花。
做成衣物後,隻要在衣角留下一點根系,用線穿着細小的靈石縫在四周,既不傷美觀,又能讓它存活至少五天,人穿上它,便能瞧見衣衫上緩慢開出一朵朵雪白的小花,有熒熒光點閃爍,如影如幻,就像是見到了仙人下凡一般,美麗異常。花瓣一片片落下後,不過太久便又能再生,如此往複,直到枯萎。有文人賜名為「仙人衣」。
如此精妙之物,自然大受貴人們的追捧,很快,方青山的仙人衣便打出了自己的名聲,他拿着賺來的錢财帶着弟子們離開柳城,在不遠處更靠近南嶺深林的地方建起了樓房,将弟子們分開培養,有的練紡織刺繡,有的練雕花貼金,但還是老規矩——隻收十五歲以下的少年,不限男女,前來拜師的孩子越來越多,這就是「金繡坊」建立的初形。
“靠着這「仙人衣」,金繡坊很快富裕起來,不光是南嶺,就是其他地方也有了點關于‘仙衣’的傳聞。不過,到了第二代坊主,美人藤的種子失竊,這仙人衣便也就失傳了,真是可惜,”
唐秀蓮啧啧感歎道:“不然,我高低得買上一件瞧瞧,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叫「仙人衣」。”
解觀樞若有所思,旁邊的老人卻冷哼一聲,拽了拽她的袖子:
“你聽她胡扯……哪來的什麼「美人藤」,那方青山分明就是拜了邪神,這種東西一看就是他信奉的那什麼娘娘給他的邪物,也就你們這種不怕死的小年輕敢穿。”
“……娘娘?”
“是雲織娘娘,祝福紡織的神女呢,”婦人白了那老者一眼,冷哼道:
“自從金繡坊開了起來,如今誰家做絲綢紡織生意的,能不拜雲織娘娘,你愛信不信,你家又不做生意。”
老人氣得吹胡子瞪眼:
“金繡坊這會子燒了妖火,我看就是信那什麼娘娘的報應!莫名其妙的,哪來的什麼野神仙。”
“人家戰亂年代救了這麼多孩子,可是大功德,王婆子,你有空不如先把城北欠阿瑤家的500金給還了吧,你家兒子要娶親,阿瑤才生的孩子就不要活了?”
“要不是我兒子當年救了她一命,她還有機會嫁人?!她命都沒了!”
唐秀蓮一拍桌子,做生意練就的一口好嗓子在此刻發揮了極大的用處,響的十裡八鄉都紛紛側目:
“你少在老娘這撒潑,當初你兒子自己忘了關閘,才害得阿瑤落水,他本來就該救人,你叫她報恩,人家送了你個鋪子,給你兒子自己賭錢霍霍沒了,還怨得了旁人不成。我看你就是看人阿瑤家有錢,賴上人家了吧!”
“你———!”
兩人說着說着就吵了起來,那王婆子隻捂着心口說要暈了。
解觀樞已經不動聲色地把周錦玉拉到身後,又轉頭沖沈幸使眼色,後者兩步走進店,一手交錢,一手把周懷玉提了出來,幾人默默後退,小心翼翼的挪到戰場邊緣。
旁邊有過路人嗤笑道:
“王婆子,又出來碰瓷呢?啥時候叫你那金兒子來把欠在我這兒的300銀還了呗。”
“诶喲,诶喲……你們,一個兩個逮着我一個老人家欺負喲……”
“——别暈咯王婆,你之前欠醫館的1000銀都還沒還呢。”
又是一陣笑聲。
眼看事情逐漸走歪,解觀樞小聲道:
“……快跑。”
幾人默默混入人群,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