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都沒和自己打商量,就這麼去了,一定是痛心到極點了!白菱才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
白菱輕柔地扶謝瑤睡下,一如平日服侍她就寝,再替謝瑤蓋好被子,又凝視良久謝瑤平靜得好像入睡的面容,忽地望見地上掉落的手劄,輕輕撿起置于謝瑤枕邊,然後用力擦幹涕淚,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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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裡,氣氛凝滞得像要結冰。
雖是盛夏,崔昭一張臉孔冷得像霜,叫每一個看見的人遍體生寒。
他翻遍了本朝的每一冊史記、本劄,也沒想出法子來駁倒蘇海。
沒有人說過,新帝登基立足不穩時,便可不撥軍饷發給軍士。
雖然人人都知道蘇海是假公濟私,可是軍心不可動搖,倘若此事處理不當,隻恐要生大變。
添茶的内侍手腳輕得無聲無息,續完茶水,原地立着不動,崔昭極其敏銳,立時察覺到這内侍的反常:“何事?”
“回禀閣老……大人。”内侍忽地想起崔昭不喜“閣老”這稱呼,半途改口:“崔大人,徐老公公有事來求見。”
徐老公公?崔昭愣怔片刻才想起,妻子新婚後偶然說過一次,先皇後身邊有一老内侍姓徐,極為忠心,如今還在宮中任着閑職頤養天年,能讓小内侍這樣審慎稱呼的,必定是他了。
可是,他與内宮宦官素來無甚深交,徐公公來尋他做什麼?
或許,是皇帝有什麼密令不便叫人察覺,是以派了這位先皇後的心腹來傳。
崔昭起身,撣一撣衣上的浮塵:“請徐公公在亭子裡稍候片刻,我這就來。”
細雨蒙蒙,淋在人身上既濕且涼,崔昭不以為意,大步邁進雨中,在一顆翠柏下看見了徐公公。
“徐公公,不知有何貴幹?”崔昭輕輕整一整衣袖,雙手垂下,俨然是敬聽聖旨的樣子。
徐公公看一眼這如青山一般俊美的年輕人,一把将他拉起:“陽平公主有話叫老奴傳來,崔府有變,請閣老速速歸家!”
崔昭平靜的面容忽然漾起漣漪,話語飛快地倒了出來:“公主可有明示是何事?不,徐公公不必說了,我立刻歸家!”
立刻歸家也是遲了,徐公公心中重重歎口氣,面帶悲憫,語氣和緩得好似在哄孩子:“崔閣老可要節哀啊,縱使是悲傷,也要珍重自身,郡主已然去了,千萬别讓她在天上也不安心……”
陌生的語句好似重錘擊鑼,震得崔昭耳中隆隆作響。
什麼叫“郡主已然去了”?崔府中的郡主,除了謝瑤還能是誰?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謝瑤雖然身子弱,可卻無病無災,即便小産傷身,也不會驟然離世。
一定是有人害她!
怎麼會這樣!
倘若謝瑤還掌府中事,依她的本事,誰能害到她?當初她疲累交加才失去孩子,自己便同意母親代她掌事,好讓她靜養身心,是否做錯了?
不,不對,哪怕謝瑤如今靜養,還有白菱呢,這丫頭心思缜密,不會讓她主子出事的。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徐公公的話是什麼意思?”
眼前文雅俊秀的年輕人,忽然冷銳下來,狹長的眼眸中似有滾滾風雷,叫徐公公莫名彎了彎腰:“閣老,公主隻教奴婢來傳話,别的不曾吩咐。公主還說白菱在她府中,一切等見到閣老再說。”
崔昭撩袍轉身,立時就要奔出宮去,卻被徐公公用力拽住:“崔閣老,公務要緊,速速了結了出宮去吧。”
這句話好似繩索,一下子縛住了崔昭,叫他呆若木雞。
徐公公已将話帶到,又勸了崔昭以公務為重,自覺已可功成身退,便做個揖,自顧離去了。
崔昭面無表情地盯着空中,良久不動,身上的淡青素衣已被浸成墨色,雨絲在他臉上彙成涓滴,順着眼角滑落下來。
方才那傳話的小内侍見崔昭久久不歸,怕耽誤了公務,便出來尋,遠遠望見崔昭發怔,上來請他:“大人請回去吧,其他大人們都在等着呢,國事不可誤呀。”
“國事?”崔昭冷淡地笑,好像隔着一層面具,加上颌角的雨滴,更像在哭,“我忙這些國事,都是為了什麼?”
這話似藏着無盡之意,有深深的疲倦,甚至還有……憎惡。小内侍駭得渾身發抖,牙都打起哆嗦:“崔大人自然是,為君盡忠,為民……”
崔昭他自來機敏聰慧,從無失神的時候,然而此刻什麼都不清楚,什麼都不明白,他隻覺得心頭有一把火在燒。
對着小内侍,崔昭卻不曾露出分毫,隻微微一颔首:“你說得對,我們回去吧。”
才走到文華殿門口,便有一身穿玄色侍衛服制的人,上前攔住了崔昭。
那侍衛見了崔昭,躬身行禮,神态卻全然不是對皇帝近臣該有的恭謹:“崔大人,請暫且留步,蘇大将軍有軍務相商,還請大人移步一叙。”
且不說如今蘇海和崔昭立場不同,二人一文一武、一權貴一清流,根本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哪怕是上朝拜谒皇帝,都是分列兩邊,何時用得着一同議事了。
侍衛淺作一禮便立刻起身,小内侍眼尖,早已瞧見侍衛腰間懸着一柄短短銀劍。
皇城内佩劍,又無伴搭同行,這無異于造反!小内侍立時驚得要叫出聲來,卻被崔昭一把扯到身後,崔昭瘦削卻颀長,将小内侍遮得嚴嚴實實:“有勞這位大人前頭引路。”
小内侍看着崔昭遠去的身影,遍體生寒。他想不明白,崔大人明明與蘇大将軍勢不兩立,為何要以身犯險。難道,他是要去投靠蘇大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