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遠遠響起女子嗓音,似是粗使下人與白菱互相招呼,方蘿忽然失了耐性,又上前一步,直迫到謝瑤面前,替她解答種種疑慮:
“如今朝中暗流湧動,雖然蘇将軍勢大,可也架不住清流們骨子硬,處處與他為難,崔昭身為清流之首,是蘇大将軍拉攏的對象,最好的結盟方法,莫過于……”
“聯姻!”
謝瑤什麼都懂了,停住摸索的手,直直與方蘿對視。
方蘿是已故的慶川王之女,慶川王,便是蘇海仕途上的恩人,這一次的聯姻,既是永結盟約,也是替方蘿了一樁終身大事,畢竟,方蘿拖到二十七歲還未嫁,可擇的良人實在不多。
想到這裡,謝瑤已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她腹中絞痛愈著,幾乎讓她站立不住。
她小産傷身,這是最現成的借口,想必那藥裡有厲害東西,能讓她血竭而死。
這些人,也太殘忍,連死,也不肯給她一個痛快!
雨聲已停,隻餘潮濕的熱風,一陣一陣吹起屋中的絹紗帳幔,幾乎要遮住人的面孔。
“我明白了……白菱,你回來了。”
方蘿轉頭,見滿臉焦急的白菱疾步進門,她閑閑退開,面帶笑意:“哦,是白菱回來了,你們主子身體不适,你去哪兒了?”
白菱一抹額角的汗珠:“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小韓總管有急事找,我這才走開。”
這話印證了方蘿的說法,又似是在宣召崔昭對謝瑤的惡意,叫謝瑤再次咳嗽起來。
謝瑤似是病得失神了,連帕子也不用,以手作擋,牢牢捂住口唇,顫抖之下衣袖墜落,露出瘦成一把柴的腕子。
方蘿眼神閃爍,垂眸不語,良久道:“紅藥你好生歇着,我去陽平公主府瞧瞧,回頭再來好好陪你。”
謝瑤忽地伸手,拽住方蘿的胳膊,力氣大得不似久病之人:“方才錦兒端藥給我,你又替我試藥,有勞你們兩位了,我該謝你們。”
方蘿眼睫一震,擡眼時眸中波光粼粼,不知是因她平素的出衆氣韻,還是為了旁的:“這都是分内之事,我以後的日子……會好好照料你的。”
不知主子和福雲郡主為何要說這些,白菱聽不懂,可是看主子面色青灰,知道她身子不适,連忙上前輕輕解開謝瑤的手:“福雲郡主既有事忙,就請先去吧,郡主這裡有奴婢。”
周錦兒看着方蘿與謝瑤的情深義重,眼中忽然墜出淚珠,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我,我以後的日子也會好好照顧表嫂,我……”
白菱見周錦兒忽然下拜,又好氣又無奈,連忙用力拉她起來。
平白無故對着同輩之人跪拜,隻怕要折人家的壽,可是這位表姑娘出身寒微,根本不懂得這些,白菱平素不喜周錦兒,此刻卻也識得這一拜純然是發自肺腑。
謝瑤咳得更厲害,對那兩人的真情無動于衷:“白菱送兩位貴客出門,我要好好歇着了。”
白菱應聲而去,謝瑤回身坐在床邊,從枕下取出一本手劄,凝神望兩眼,用力一撕。
重病之下,謝瑤無力,隻扯下一角紙來,她掙紮着站直身子,又欲再撕,白菱卻已撲上來攔住她:“郡主,這是你的心血,多年來搜集整理的朝廷要務,是助郡馬功成的……怎麼能毀了它!”
謝瑤腹中絞痛不止,心口又有一股甜氣湧上,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白菱大驚,無暇再去管那手劄:“郡主,這是怎麼了?來人!來人!”
謝瑤知道時辰無多,用力拽住白菱:“來不及了,我服了千機香。”
千機香?白菱腦中好似響起炸雷。
那是先皇後給自家郡主帶出宮的宮廷秘藥,整帖服下後須臾便要喪命,極為厲害。這是用來轄制厲害妾室的,為了不損陰德,隻帶了一副,不過多年來郡馬清心寡欲,瓊華閣根本用不上這東西。
白菱一直以為主子早已将它束之高閣,誰知,自己出門不過片刻,竟生這樣的變故!主子到底是何時取了藥,又何時服下?
不待白菱作反應,謝瑤又急道:“方才與她們當面說清,是周錦兒端來藥碗,方蘿替我嘗藥,她們二人皆認下的,你可記住了?我是喝了藥才身子不适,不願受盡慢毒折磨而死,不如自己速速了結幹淨,橫豎這世上沒有我再牽挂的事……我走後,你去平陽公主府,公主性子倨傲,可是急公好義,看在一同長在先皇後膝下的份上,她會替我保全你。”
白菱似懂非懂,面上滿是驚惶,時而盲目點頭應“是”,時而又搖頭欲勸謝瑤。
謝瑤腦中漸漸模糊,知道時辰将至,便将要緊事再重複一遍:“記着,是周錦兒端藥,方蘿親口嘗藥,她們兩個……”
終究是作局算計他人,謝瑤說不下去。
然而這二人聯手給自己喝了毒藥,自己服千機香自盡,不過是加速了這結局,不算無故陷害。
謝瑤一輩子隻這一次算計人,用盡了所有的恨意,又咬牙添一句:“崔昭和崔府,也有門戶不嚴的罪過!”最末這一句用盡了謝瑤全部的力氣,她身子一軟,跌坐在床邊,語句漸漸散亂:“白菱,把事情……辦好,立刻去陽平公主府中。”
主仆多年,白菱已明白謝瑤的意思:福雲郡主和周錦兒兩個便是投毒兇手,郡主不堪久受慢毒折磨,憤然自盡。郡馬,也要因此而被問罪。
這些日子,白菱聽府中流言,比謝瑤隻多不少,早認定了那兩個女子對自家郡主不懷好意,此刻聽見果真如此,自是驚怒交加,又聽見主子臨終前還替自己籌謀,更是涕淚俱下。
可是,要這臨終的算計做什麼?郡主怎麼這樣決絕?
人活着,不比什麼都重要?
這些人敢害郡主,是打量郡主性子天真麼?郡主不擅算計人,可還有郡馬,白菱知道自家郡馬的厲害,哪怕是那位老成精的首輔大人,也曾在郡馬的鋒利言辭中,拜下陣來。
為什麼郡主不等郡馬回來!
是了,郡馬近些日子惹了郡主不高興,可是郡馬他終究是個可靠人呐,郡主怎麼連他也一并恨上了?
白菱想不明白這裡頭的事,可是她明白,主子的恨不會沒有來由,她不知該如何處置這裡頭的事,想起主子臨終前将自己托付給陽平公主,白菱一下子尋到了主心骨,卻愈發哭得雙眼模糊,緊緊摟住謝瑤不肯放下。
不知過了多久,謝瑤溫軟的手已沒了溫度,白菱始終舍不得撒開,又握着謝瑤的手,反複撫摸,忽地聞見異樣的淡淡花香,霎時反應過來。
毒就在主子手上,她方才咳嗽時不拿手帕,以手作擋,趁機服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