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皇城,洛陽城賦稅的制度十分嚴密。什麼地方可以造屋、什麼地方可以開店、都得要公家允許,不能亂做。除田稅、人口稅,大燕還将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人,皆作為“私奉養”,即這些個體戶都要另外上交賦稅,以供朝廷權貴的開支。而市井租稅,即系商稅,當然由謝鑒之收取與管理。
夜深。陸天眠仍在檢查賬本。他心裡很亂,父親與謝鑒之的話萦繞在他耳邊久久不能散。正如謝鑒之所說,這賬本的确不一般。它從前到後記錄着洛陽各商戶的鋪位;鹽商、鐵商、珠寶商、外商的重要買賣;以及“私奉養”的具體稅收;當然還有其它的特殊交易,譬如拍賣、典當等等。陸天眠啧啧:若不是托父親的關系、又假借皇帝的名義,這本子怎麼也不可能落在我手裡。
陸天眠翻來複去,還是沒有在張家的賬本中找到任何蹊跷、外商的也沒有。他想:雖然這賬本不可能沒有動手腳,但是該不該說謝鑒之此人能力确實強悍,這賬本也做得未免太幹淨漂亮了。當下,陸天眠的心裡升起幾分的異樣,他想努力抓住,卻又實在找不出緣由,于是隻能把它們忽略過去。
商戶、稅收諸如此類的都查完了,接下來就是記錄在冊的競買交易。他歎口氣,繼續百無聊賴地往後面翻。——這一翻,倒是翻得陸天眠倒抽口氣:他知道洛陽大戶富,但他沒想到這些市儈纨绔這麼他媽的富!那些拍賣行、典當行的拍品,價格真是令人咋舌。他不禁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被冷得有些牙疼。陸天眠又将拍賣記錄仔細再翻,他發現:這些記錄竟反複出現一個名字:王辟。
王辟,這是何許人也。怎麼這麼有錢?一幅畫七千貫、一個盞九千五百貫、一對耳墜子都要他媽的一萬八千貫。要知道塔城以身效國的戰士一年就差不多一百七十貫。他為博美人莞爾,竟可以一擲塔城一百餘士兵一年金。陸天眠簡直不敢想。
這也算一個發現,找淩寒還算有個交代。他無奈地想。
合上賬本,陸天眠的心思不自覺飄向别處:
想要明白蕭喆的意圖,就得有機會接觸她;而想要接觸她,現下最好的選擇是通過淩寒。眼下他主動向淩寒抛出橄榄枝,而且賬本在他手上,雖然如果什麼都查不出來,就這樣交給淩寒,人家未免覺得太過沒有誠意。但是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撿賬本來查其實也是撿個運氣,查不出什麼他也沒有辦法,淩寒也不至于為難他。
今日他刻意将話題引向張家,謝鑒之卻将話鋒一轉,談起春闱的事。難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系?
陸天眠心裡再複盤一遍案件。
首先是發現的時間地點:三天前距離張家後頭一點的位置。為何是張家、真的隻是偶然嗎?然後是死亡方式:一劍封喉。如此犀利的手法,是血海深仇還是事發緊急,抑或是其他?死者究竟是什麼人?此案與蕭喆、楊用修等人有何關系?如果有,他們從中又充當着什麼角色呢?陸天眠心裡隐隐浮現一絲線索,但卻怎麼也聯系不起來。他自嘲地一哂:“殺了這麼多人,天道好輪回,現在倒是讓我查起刑案來了。”
陸天眠頭疼之時,門外傳出幾聲敲門聲。随後陸行阙掀門而入:“還不睡?”
陸天眠敷衍道:“睡了睡了。”
陸行阙不滿地說:“你這個年紀,早睡還能竄竄個兒呢。快去睡!”
陸天眠抓住話頭,嘻嘻笑道:“反正比你高了!”
“你小子……懶得和你耍滑頭。”
陸行阙走後,陸天眠出門問了更夫,才知道已經醜時過半了。此時他方覺困意絲絲湧入,桌上燈火恍惚間變得慵懶起來。
今天時候是不早,明兒起早些再翻翻,就和淩大人複命去吧。他解衣歇下了。
…………
翌日陸天眠起了個大早。陸天眠在洛陽這幾日諸事加身。而且洛陽好比鬥争旋渦的中心,若是近了它,不可避免地被虹吸,萬事都躲不及。因此陸天眠實在有些難眠,甚至不比風餐露宿時候睡得香:解決完這一攤子事,還有禁軍這一爛攤子。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以禁軍制衡禦營軍。他想:速速見完淩寒,我就去禁軍營地。
陸天眠再三确認賬本确實得不出什麼新信息,就把賬本随身收好,也不過多耽擱,帶上了他的副官逢遂,兩人一并去淩府複命。
短短回京幾日,淩府的門檻陸天眠就踏了三遍,連守門的小厮都認得他了。一見他來,就立刻迎上去,熱絡地說:“陸世子萬安!今兒您巧,大小姐及少爺都在呢,我這就去通報!快進,外頭風大,别冷着您嘞。”
陸天眠點點頭,用不着下人引路,他拽着逢遂,徑直穿過影壁,繞到抄手遊廊左側,很快便站在待客的廳堂了。
今日陸天眠沒有指名,于是小厮便将淩楣與淩寒一同叫了過來。
淩楣見到陸天眠率先打了招呼,并安排小厮端上茶點;而淩寒還是那一副有些冷淡的樣子,由上至下掃了陸天眠一眼,微微一笑。陸天眠隻客套的應了幾句,便起身将下首位讓了出來,示意淩寒坐。淩楣則是自然地坐在西邊的位置上。三人落座。
淩寒問:“世子,前幾日的事可是有消息了?”
陸天眠答道:“不算也算。予遊你要聽聽?”
淩寒蹙蹙眉:“你說?”
“你認識王辟麼?”
此話一出,淩楣倒像是來了興趣,她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淩寒,說:“難道這個消息與王辟有什麼關系?”
陸天眠環臂,身體略微向前壓了壓,道:“這麼說,你認識。”
不料淩楣擺擺手答道:“認識談不上。隻是知道名字,不過沒見過面。王辟是洛陽鹽商,是我爹娘那一輩的人了。”
陸天眠點點頭:“算是有蹊跷。我打聽到,王辟此人,好像很熱愛藝術品和珠寶似的。各大拍賣行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淩楣想了想,說:“他麼……這我倒是沒聽說過。不過恕我直言,我倒是真瞧不上他。”
陸天眠疑惑道:“怎麼說?”
淩楣回答說:“世子剛來,對洛陽那些大戶還不夠了解。但我告訴你:王辟這個人,好色之名全城凡是沾點生意頭的人皆知。他還能愛好什麼藝術品、俗人一個罷了。”說着,淩楣似乎想到什麼,眼裡閃過一絲厭惡。
“這樣啊。”陸天眠若有所思。陸天眠想:可是他拍賣的東西,也不全是送人人家就會喜歡的東西。
陸天眠正失神,淩寒伸着手在桌底下掐了他一把,溫聲道:“喂。”陸天眠回神的功夫,淩寒也不廢話,直接說:“我這也有一個八卦,不知道你們願不願聽?”
座上兩人皆把目光轉向了他,他繼續道:“王辟家裡有錢,孩子多,能争的就多。王辟去年又新娶了一房,今年生了個孩子,地位自然就被擡上來了。王辟寵妾滅妻,鬧得他們府裡很不安甯。”
淩楣歪頭看向淩寒:“我怎麼沒聽說?”
淩寒呶呶嘴:“姐姐辛苦,平日裡光是朝堂上的和家裡生意上的事都夠你忙得不可開交,你當然不留心這種八卦。”
淩楣笑了笑,“也是。可是家裡鋪面的生意你從小就沒有接觸,我想放手也不敢啊。”
淩寒笑而不語。
陸天眠的目光迎着兩人轉了一圈,隻覺着氣氛略有些微妙,于是最終落于逢遂身上,兩人對了對眼神。陸天眠繼續道:“可是那個妾室不是今年才生的孩子?年紀尚小,也不應該有什麼競争力吧。”
“我又沒說王辟‘寵妾滅妻’寵的是去年娶來的這個。”
陸天眠頓時有些無語。
淩楣正欲開口說些什麼,門外卻忽然傳來幾聲敲門聲,打斷了三人的談話。陸天眠擡擡下巴,示意逢遂開門。門剛咧開一條縫,門外小厮的聲音就順着風,急不可耐的送了進來:“大小姐,鋪頭來了筆大買賣,掌櫃的說不開,傳話回來請您去看看呢!”
淩楣眉梢跳了跳,立即反應過來。她充滿遺憾地對屋内三人緻歉,表示今日之事實在是難以脫身。陸天眠也表示理解,“我再與予遊聊聊,就不送了。”
“好。回見。”淩楣一起身,沒有絲毫猶豫,快步越過小厮出門去了。
淩寒目送着姐姐走遠,這才回頭坐下。驚覺這木凳子真是涼的可以,就算鋪了毯子也好似無物。他坐得有些僵硬,半晌才說:“家姐已經離場,世子還有什麼想說的,盡管開口就是。”
陸天眠心領神會:“春闱之事将近。張家的小兒子是不是要去應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