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前,乾清宮。
…………
“行阙,你來啦。”聽到動靜,李君彥從堆積如山的文書中擡起頭。
“嗯。陛下久等。”
“坐吧,行阙。”李君彥放下筆,從台階上走下去,與陸行阙相對而坐。
“陛下,不可……這不合禮數。”
“朕與你,何必在乎這些禮數?”
陸行阙了然地點點頭。是啊,三十年了,陸行阙想。此時他們眼底映着的,皆都是對方那張熟悉的,卻又遠比印象中蒼老的臉。這幾十年都是書信往來,還未有機會像今天這般坐下來好好聊聊,他們都不禁有些百感交集。良久,李君彥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短暫的沉默,兩人都整理好了情緒。李君彥率先打破寂靜:“行阙,朕此次令你攜子歸城,你可知為何?”
“臣愚昧,不敢揣摩聖意。還請陛下明言示下。”
“行阙啊,”李君彥說:“朕與你莫逆多年,即使你不常在朕身側,你我也不少書信往來。這三十年,你陪朕什麼都走過了。當年朕剛即位,根基尚且不穩,朝中風聲鶴唳;又逢李璟恒戰殒,北地怛邏斯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舍了自身榮華富貴,為朕打下了塔城江山。甚是辛苦吧……”
“不敢當,君主家國本就是臣的職責,您何必如此言重?”
“如今讓你班師回朝,朕不僅是想見你一面。”
“嗯。”
李君彥深深吸一口氣,說:“如今朕唯有立儲之事未了。長子李昶為貴妃所生、次子李旸為嫡出,且二人身後勢力皆是盤根錯節,朕無論扶持誰都會落人話柄。但都是朕的孩子,朕對他們也各有不滿。李昶過于優柔、李旸氣焰太甚,皆不成氣候,還需要磨煉。”
“畢竟二人年紀尚輕,陛下也不必過于苛求。”
“現今趙家得勢,朕都要忌憚幾分。日後若是将江山交予李旸,怕是一半都會落于趙氏手中。趙氏雖手握重權,但這麼多年一直兢兢業業,沒有絲毫僭越;且趙氏祖為開國元勳之一,民間威信極高,朕怎好輕易動他?”
陸行阙不語。
“行阙。封賞,爵位,該你的,朕一定重重的賞。”李君彥定定看向他:“可是行阙,你僅得一子,你舍得令你昆山陸氏截流?”
“陸氏隻願作大燕的利刃尖刀。陸辰遠自有他命。”
“日前克拉瑪依需要你陸行阙,日後洛陽也自有陸辰遠的去處。這是好事,行阙。”
陸行阙微微動容,卻仍是不語。
李君彥能明白陸行阙的彷徨,他身體微前壓,說:“此次歸都,朕隻有一事相求。行阙,朕知道你的兒子如你一般聰明骁勇,屢立戰功。可是,朕不用他繼續打仗,要陸辰遠留在洛陽,你不要恨朕……”
——“相求”。皇帝的姿态已經擺得夠卑微了。此時,陸行阙終于把頭擡起來,眼眶分明有些紅。他看着皇帝,心中無限酸楚。塔城之路,一去經年,其中辛酸悲苦,無人知他更甚;也無人比他更希望他這唯一的孩子過得輕松坦蕩。可是,失去他的庇護,辰遠當真能過得好嗎?陸行阙雖舍不得他這唯一的孩子,但他也知道他無法拒絕皇帝任何一句話。
陸行阙終于開口道:“哪裡敢,臣等求之不得,”他哽咽着說:“臣替孩子謝過陛下。”
李君彥繼續道:“行阙,三十年未見,朕登基時候的舊人,也僅剩你一人了。吾等本應好好叙叙舊的,可是行阙,邊防不可一日無人。此次召你回都,恐怕也難多見你幾面。這些天多來朕這裡走動走動。”李君彥偏着頭,聲音掩飾不住的哽咽。
“陛下萬不可以微臣性命為念……”
“身居高位。朕卻是陋室空堂。眼見得朕又要把僅剩的舊友送到那苦寒地方去。”他起身,向前握住陸行阙有些幹枯的手。
陸行阙終于忍不住眼淚。此時,兩人多年深厚的想念勝過了君臣禮數——空曠的乾清宮,淚流滿面的兩人,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行阙,朕萬般不忍啊……”
陸行阙從座位上走下,到皇帝身前,他直直跪下:“從今後,辰遠就拜托陛下。陛下莫要嫌辰遠頑劣……他自幼于塔城長大,舉止野蠻,到了洛陽,臣必定叫他安分守己,熟悉禮教。”
李君彥彎腰,将陸行阙鄭重地扶了起來:“放心吧,”他說,“你既把孩子交給朕,朕斷會給他最好的。你且放心。”
陸行阙謝恩,不多時别了皇帝。他走出乾清宮,一步一步,思索着他與皇帝的久别重逢,也懷着對兒子的萬般不舍,更多的,則是他對命運多舛的感慨。凡人之命,不由己也。他的一生,無疑像風中柳絮、雨中浮萍:不論是洛陽榮華富貴的生活,還是塔城的和平安定,甚至連他唯一的孩子,——坎坷一生,他卻什麼也留不住。
皇帝既然開口,那辰遠他必定是帶不走了。現在陸行阙隻希望,皇帝能念着他昔日扶持的情分,念着他好歹為燕國兵戈戎馬了大半生,為辰遠謀個生計。父與子相依為命二十餘載,他不曾想,分離竟這樣的突然。陸行阙甚至不知如何與兒子說,這洛陽一别,此後便再難見了。
“陸将軍,地面濕滑,您且慢行。”走出乾清宮時,門口的小厮提醒道。
是啊。我慢慢走。
等宴會過了,再幾天,我再和辰遠說吧。
…………
陸天眠與淩寒一起去到宮外,彼時夜已經很深了。淩寒輕輕叩門,許久才來人應答。
來人正是淩寒的姐姐淩楣。淩楣與淩寒三四分像,隻是多幾分淩厲、少一分秀氣。她裹着大衣,迎着開門帶的風,縮了縮脖子。“予遊,怎這麼晚才回來?”雖然她語氣有些嚴肅,但是并無責怪之意。
淩寒如實回答:“姐姐,我和陸中郎将一道,因此晚了些。”
“陸中郎将……?”
淩楣将門打開了些,往門口仔細瞧,這才恍惚從一片黑漆漆中看到的确有個人影——手裡還提着東西。
“陸中郎将,失敬失敬。還叨擾您送我小弟一趟……您若是方便,敝舍倒還有杯熱茶。”邊說着,淩楣邊轉頭令随從去備姜茶與龍井。
陸行阙擺了擺手,示意不必麻煩。他低頭,把寶石放到淩寒手中,說:“任務完成。大人,我且先走一步。”
“哪裡話?路遠迢迢,今日多謝了。”
“是我該謝大人的。替我教訓那嘴拙的蠢貨,還害得大人險些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