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寒隐然有什麼不好的預感。
“知府啊,”胡小姐拉着父親的衣袖,躲在父親魁梧的身軀背後,“我看……您也蠻靈額……”
前頭胡屠戶絕望地扶額。
淩寒連忙打斷她,“我還有公務在身,今日不便奉陪,感謝款待。”
淩寒把刀一扔,慌忙逃竄回府。
……這種日子一天又一天的過、這種趣事一樁又一樁的來。淩寒很忙,也很充實。
維揚是個富庶的好地方。淩寒作為維揚知府,大到修水利、開道路,小到誰家狗丢了、誰家菜漲價了,他都盡量參與其中。除了教育以外,糧食收成是他最關心的問題,那麼田野便自然成為他最愛去的地方。
可惜他身體并不強壯,瘦瘦小小,很少有機會參與春種秋收。但他還是向農民租了一小塊地作試驗田。他在那塊小小的田地傾盡自己所能:學習觀天象預測天氣、試驗改良土壤的方法、研究植物間作輪作的規律。一旦有了什麼新的發現,便興奮地叫上一幫子面朝土地背朝天的農民開會。雖然他的方案八成都會被拒,但他還是沉迷于此樂此不疲。
每當有人問起:知府呢?就一定會有人遙遙一指,說:你去田裡找找。
淩寒眯眯眼,還未充分感受今年維揚的秋風,便收到了來自京城洛陽的調令:
維揚知府淩寒,風華幽靜,内則純粹。着即冊封為提刑官,官至洛陽。務開春前抵達,欽此!
淩寒拿着信,眼神一片茫然。按理說他應該高興:到了洛陽,他不僅官職更高,而且還可以與分離多年的爹娘姐姐團聚。但他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這腳下的土地他踩了那麼多年,眼見着稻子生又熟熟又落,人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竟也到他離開的時候了。
他還是整理好心情回複了信,并開始收拾包袱準備啟程了。
淩寒調任的消息飛速傳遞到了維揚城的每個角落。大家有驚詫、有黯然,但大多是不舍中交織着祝福。
淩寒出發那日,許多人來到街邊送行。淩寒看着衆人,眼眶不覺濕潤,“真是有心。得你們如此,也不枉我來這人世走一遭了。”
眼見大家主動讓出一條道路,使維揚一位有名的教書匠走上前來。他緊緊握住淩寒的手,說道:“一去千裡,也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大人千萬要保重身體!保重身體!”
淩寒看着他的淚眼,鄭重地點頭,同樣是含着淚,“先生,下官還不及弱冠、未取得表字。别了秋半,恐二十歲難歸矣!還望先生……為下官賜字。”
“這……這本是大人您家中長輩該做的事,老夫如何好參與啊?”
“我能到今日如此,權靠你們一把菜一口飯施舍。你們于我恩重如山,在你們面前,我怎敢提爹娘兄長?”
“好罷好罷!”先生不再推脫,而是認真地想了想,接着說:“‘與君離别意,同是宦遊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那就取‘與遊’二字——隻要維揚還有一個人在,那必定就有人記得您、您就算還有知己。大人不必為遠行過分憂慮。”
“‘與’字不好,”忽然,身旁有人說:“取‘給予’之‘予’,右遷是知府的大好機會,知府必定會在洛陽大顯身手的!”
“好!”底下的人附和道。
大家親手推着淩寒的車将他送到了城門口。淩寒下車,背對城門,朝着衆人重重地一拜。
“予遊在此,謝過各位鄉親。願諸位萬事勝意。”
大家也知道淩寒這一去就再沒有回頭路了。他們紛紛目送着淩寒,直到很遠很遠。
前十八年,淩寒如同水鄉小小的烏篷船一般,在河水上靜靜地漂。而衆人皆為載舟之水,用溫柔寬厚、又有些粗糙的雙手托舉着他。現在他将遠去了,衆人又親手為他做了張帆,挂在他的船上,将他推入更寬廣的大江之中。
仍憐故鄉水,萬裡送行舟。
…………
開春之前,淩寒也如約而至。他先憑信找到了爹娘與姐姐的住處。
姐姐淩楣已早早将一切準備妥當,隻等淩寒拎包入住。自出生起,他們就見的很少,眼下淩寒心中除了别扭就是尴尬,竟少有重逢的喜悅。
淩楣倒是一個知性大方的可人兒,并未覺得有什麼不妥,隻覺得是時間問題,淩寒再适應适應便好了;而淩寒的父母淩廣勖、徐衛淇則是對淩寒的态度有點失望。
簡單安置過後就該去制勘院報到了。
制勘院院長蕭喆一看便是個好相與的,叫上幾乎所以能來的提刑官——即淩寒日後的同僚,十分熱切地歡迎了他。
他的許多同僚和他一樣都是從地方調上來的,不過他們大部分來自離京城很近的大地方:邺城、朝歌、荥陽等等。而且他們之中,有的是治理水患的好手、有的是提升經濟的内行。總之能力比他強者,體質比他好者,讀書比他多者比比皆是。
與其他提刑官一比,淩寒簡直稱得上木讷、少言、沒見過世面。
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
推開洛陽城的大門,不計其數的天才陳列在他眼前。淩寒深感窘迫,不禁歎:這萍水相逢的他鄉,英雄們真是有如過江之鲫。
與維揚不同,在京城,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像那難以越過的關山,而如今自己怕是也要成為那他鄉異客、失路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