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濃稠的墨汁,徹底浸透了浮梁縣。
雨勢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猖狂,瓢潑般傾瀉而下,瘋狂地抽打着莫家老宅的屋頂、窗棂和庭院裡的青石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狂風在屋檐和巷弄間穿梭呼嘯,如同無數怨鬼在凄厲地哭嚎,卷着冰冷的雨水,仿佛要将這百年老宅從根基處徹底搖撼、沖垮。
盡管上午鬧的很不愉快,但莫驚春一家還是再一次在傍晚時分來到莫家老宅。
莫家正廳裡,燈火通明。
幾盞氣死風燈和數十支粗壯的紅燭在門窗緊閉的廳堂内燃燒着,跳躍的光影在每個人臉上晃動,卻驅不散那沉甸甸壓在心頭、令人喘不過氣的陰霾。
為了所謂的“添妝喜氣”,同時也是為了給明日送嫁“暖房”,大房做主,硬是湊了幾桌還算豐盛的席面,莫家的親戚,文氏娘家人,還有關系親近的左鄰右舍都被請來,而莫老爺子和秦氏更是強令莫驚春他們三房的人也必須到場。
反而是二房的親戚——莫失儉這邊不說了,趙氏的娘家人是一個人都沒來。
莫驚春好奇,悄悄聲問姐姐莫戀雪,才知原來趙氏的娘家人早就和她斷了親。
“二嫂家裡不是做瓷的,所以看不起咱們......”
莫驚春點頭,懂了。
油膩的葷腥氣、劣質酒水的味道、脂粉香、還有衆人身上被雨水浸染出的潮氣,混雜在封閉的正堂裡,形成一股令人頭暈欲嘔的渾濁氣息。
杯盤碗盞的輕微碰撞聲、筷子夾菜的窸窣聲、以及那些強裝出來的、幹巴巴的應酬話語,在狂暴的風雨聲映襯下,顯得異常微弱而虛假。
莫老爺子依舊捧着茶壺,坐在上首,他周圍盡管也坐着一些老人兒,可大家都客氣的很,大多數時間都是喝茶抽煙。
在浮梁縣,莫家是獨姓,沒有族親,所以莫老爺子這個當家人才能稀裡糊塗的說啥是啥,想幹啥幹啥。
否則,就莫驚春結陰親一事,宗族的人就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瞎亂搞成事,這可是有損祖宗風水的。
所以在座的老人兒,就算心裡覺得有損陰德,可也不會多說什麼。
至于莫老爺子,更是半閉着渾濁的眼睛,對眼前的一切充耳不聞,仿佛靈魂早已抽離。可在無人注意處,他的眼神卻不時飄向窗外那令人心悸的漆黑雨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莫世良和莫少陽一左一右坐在莫老爺子旁邊,兩人都是一副眼高于頂的模樣,自吃自喝,也不主動搭理人。
莫老太太秦氏坐在女眷那一桌。
她也端坐在首位,臉上維持着自以為得體的笑意,間或炫耀下老宅才得的“官”字号,或者對旁邊陪坐的幾位女眷點點頭,神色帶着些一眼就能看出的倨傲。
文氏和莫念秋是席間最活躍的,或者說,最善于表演的。
文氏臉上堆着誇張的笑容,聲音拔得老高,不斷說着明日送嫁的“風光”、“體面”,說着李稅官家的“富貴”,仿佛莫忘夏嫁過去便是登上了極樂世界。
莫念秋則帶着溫婉的笑意,細聲細氣地附和着母親,目光偶爾掃過對面沉默的莫忘夏,眼底深處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看戲般的期待。
老來女莫問月,穿着一身過于花哨的桃紅衣裙,頭上珠翠亂顫,正啃着一個雞腿,滿嘴油光。
她聽了文氏的話,沒頭沒腦地插嘴,聲音帶着一種被寵壞的尖利。
“嫂子說得對!咱忘夏命好着呢!那李老爺雖說年紀大了點,前頭孩子多了點,可人家是官身啊!吃皇糧的!不比咱們這些土裡刨食的窯戶強百倍?!要我說,念秋你當初要是應了,這福氣不早就是你的了?可惜你看不上......嘿嘿......”
她這話一出,席間瞬間安靜。
文氏臉上的笑容僵了僵,趕忙另找話題遮掩過去。可背地裡,卻狠狠瞪了莫問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