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後,浮梁縣的雨水也漸漸多了起來。
連綿的雨絲,細密如針,斜斜織入灰蒙蒙的天空,又順着莫家老宅那幾進沉重院落的青黑瓦當,滴滴答答地墜落。
雨水彙成濁流,在鋪着青石闆的院落裡蜿蜒,最終沒入角落的陰溝,帶走了白日裡作坊揚起的細碎瓷粉,也仿佛帶走了這座以瓷為生的老宅最後一點鮮活氣。
二房那間略顯狹小、背陰的廂房裡,光線更是昏沉。
本來他們二房一家還住在倒座房,那裡雖然也不見到有多好,但勝在明亮也沒啥粉塵和燒窯的氣味。
可因為家裡得了“官”字号,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增多,這倒座房也有了用處。
于是他們二房便被安排搬出了倒座房,住進了第三進院子的廂房裡。
第三進的廂房,聽起來似乎比倒座房要好,可前提是莫家老宅第三進院子也是住人的院子的話。
莫忘夏坐在臨窗的條凳上,指尖無意識地撚着一塊濕潤的瓷泥。
窗外是家裡的瓷器作坊,雨聲裡夾雜着遠處辘轳車轉動的沉悶嗚咽、陶輪旋轉的嗡鳴,還有匠人們模糊的吆喝,像隔着一層厚厚的濕布傳來,遙遠而不真切。
回頭看了眼母親趙氏,她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泥巴,站起身朝着趙氏走去。
趙氏坐在床邊,正在擺弄着一件自己還算新的舊衫。
天氣熱了,下個月忘夏就十七了,今年又竄了個子,大前年做的衫子徹底不能再放邊,穿上腳脖子都露了出來。
十七歲就是大姑娘了,可能因為是手藝家族的原由,他們浮梁縣這裡都是姑娘十七歲才定親,當然,提前想看是少不了。
雖然沒給忘夏想看過,但今年也應該給她做兩件薄料子的新衣裳準備着,可去找掌家的婆婆,卻說忘夏又不出門,穿什麼新衣裳?!
忘夏确實很少出門,可今年馬上十七,就要相看人家,而且“不出門”也不是不做衣裳的原由啊。
分辯的話剛出口,就被秦氏扣了頂撞長輩的帽子,最後隻能紅着臉回來。
無奈之下隻好找出自己一件半新衫子,給女兒先改改穿,等過幾天收回别人定固的瓷器的銀錢,婆婆高興了,自己到時候去讨應該就同意了。
争思忖着,擡頭就看到女兒在自己面前的小凳子上坐下,趙氏滿臉疑問。
“娘,如今‘官’字号也下來了,爹什麼時候去找祖父說分家的事?!”
“夏兒,你也知道你爹,他......他......”
趙氏嗫嚅半天,說不出完整的話。
聽到母親的話,莫忘夏失望的垂下頭。
自己二房一家在莫家本來就沒有什麼存在感,當然,除了幹活的時候。三房有過硬的手藝,大房有長子長孫,隻有他們二房,什麼都不出彩,好像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幾個月前大房用阿春換字号的事他們二房實際多多少少知道點的,但爹說了,三房子女多才選的阿春,要不應該是年紀更合适的自己才對。
如今想想,自己當時簡直蠢的厲害,被算計還沾沾自喜。
正如雪兒姐說的那樣,不說其他,就問大房為什麼要選自己或者是阿春,而不用莫問月或者是莫念秋去換?!
無非就是覺得不重要罷了。
撕開表面,露出血淋淋的皮肉,那些以往忽視的事情開始變的清晰。
為什麼大房的念秋姐和少陽哥,以及姑姑莫問月可以不用做瓷,每天隻要穿着漂漂亮亮讀書作畫就行,而自己和沒分家前的雪兒姐、阿春和少謙哥卻要穿着髒兮兮的圍裙去作坊幹活,一旦休息被祖母發現就要被責罵好吃懶做;
為什麼大伯和大伯娘可以每日穿着體面的在大堂陪客,自己一家人卻沒日沒夜一刻不停的勞作;
又為什麼每日自家要陪着窯工們一起吃飯,而大伯一家和祖父祖母他們卻在别處吃?!
原先每當自己問為什麼的時候,爹是怎麼說的?!
“夏兒,你沒兄弟,以後爹和娘沒了,你大伯是嫡長正枝,隻有他能多看顧你,咱們現在多幹一些,以後讓他們多記一些我和你娘的好,也能對你也更好些......”
而自己就傻乎乎的認為爹說的沒錯,自己就應該多幹活,讨他們喜歡,甚至寄托希望于娘的肚子,希望她可以給自己生一個兄弟讓自己依靠......
真是傻的可以!
“娘,爹到底有沒有去說?!”
莫忘夏不甘心,想了想還是追問道。
趙氏擡頭。
女兒低垂着頭,她額前一縷碎發垂落,遮住了大半張臉,自己隻能看到她露出的一個緊繃的、毫無血色的下颌以及膝上緊握的雙手
“你祖父說讓你爹好好幹,苦日子已經過去了,如今咱家剛得了‘官’字号,好日子還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