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鸢剛踏入商業辦公室,就有下屬跟上來,在她耳邊小聲報告:“主任,那個蔣廠長又來了,說要再找您談談,見不見?”
文鸢歎了口氣,她該說的道理都已經講得很明白了,但是這個蔣廠長就好像是着了魔一樣。
坐在辦公室裡,面對這位穿着一身過時西裝,拎着掉漆手提包的中年女人,文鸢無奈皺眉。
“蔣廠長,你這種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十分欣賞,但是說實話,為了你們廠子的這個問題,我已經出了六個版本的整改方案,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但凡你按照方案行動一下呢?也不至于總是要來辦事處踩點堵我吧!”
文鸢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們這個太空垃圾處理場屬于高能耗高污染企業,沒有專業資質,缺少污染物處理的相關設備。必須招聘專業工程師,同時引進污染物檢測處理設備,如果你缺錢,我也可以幫你申請政府的免息貸款補貼。”
蔣廠長臉上堆着讨好的笑,眼角的魚尾紋擠在一起:“是是是,這些我都明白,您說的辦法我也想過,免息貸款是個好辦法,但說實話,我們廠子賬面上隻剩下半個月的工資了,就算是加上免息貸款的錢,也不夠引進設備的。”
蔣廠長辦的這個太空垃圾處理場在諾蘭星的一個偏僻山村裡,文鸢仔細調研過,雇員都是村裡人,都是被貧窮折磨着的普通人,這些人擁有的東西少之又少,即使有想要改善生活的願望,也無法拿出足夠的金錢。
文鸢沒有繼續勸說,她摘下眼鏡,從深藍色的制服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兩下,然後再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回去。
文鸢的動作慢條斯理,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擺弄着銀色的細框眼鏡,嘴唇緊抿,眉頭微蹙,面龐單薄不帶血色,一雙淺棕色的眼睛中透着淡漠和疏離,像是兩塊晶瑩剔透的琥珀,即使背景是商業辦事處年久失修的辦公室,她也美得好似一幅傳世名畫。
她一邊擦眼鏡,一邊聽蔣廠長說難處和苦衷,等蔣廠長說完了,她也重新将眼鏡戴了回去。
“蔣廠長,如果真的有無法克服的困難,或許讓廠子申請破産也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蔣廠長愣住了,結結巴巴的說:“可是,可是村裡人好不容易想到一個靠譜的方式改善生活,我們能有個廠子處理太空垃圾,已經比從前在垃圾堆裡翻物資要好多了……”
文鸢苦笑,她當然也不想讓廠子破産,那樣她的考核成績就拿不到滿分了。
但文鸢還是認真的對蔣廠長說:“如果一部分人的生活改善要以所有人的生命健康為代價,那這種發展就是不道德的。”
她站起來,繞過辦公桌走到蔣廠長面前:“蔣廠長,我和你講點掏心窩的話。”
“今年年底我要面臨一項很重要的考核,如果能給你批複工申請,我的考核就能拿到滿分,而如果你的廠子最終申請破廠,我的考核就會失敗。你和我并不僅僅是政府工作人員和群衆的關系,而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當然希望能趕緊給你批了這份複工許可。”
文鸢神情嚴肅的說:“但我不能。我不能在明知道一個決定會導緻許多人失去健康甚至生命的情況下,依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至少我問過你那個問題,命和錢,要哪個?我不知道你的答案,但我會選擇要命。即使通不過考核,我也不能昧着良心,拿你的命,還有更多人的命去冒險!”
說完,蔣廠長似乎還想争取,但文鸢直接打斷她的話:“蔣廠長,請你回去吧,在太空垃圾處理場整改完成前,麻煩你不要再來商業辦事處找我了。”
這一句話直接堵住了蔣廠長的嘴,她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徘徊了幾秒,最終還是離開了。
在關上辦公室的門前,蔣廠長又回過頭看了文鸢一眼,看見文鸢已經低下頭開始處理其他的工作,她隻好輕輕關上門離開。
文鸢以為短時間内不會再見到蔣廠長了,至少今天應該不會,她在商業辦事處忙忙碌碌一整天,甚至到家了一個小時的班,才把這兩天堆積下來的工作處理完。
走出商業辦事處大門,外面夜幕降臨,隻有路燈散發着昏黃的燈光。
文鸢回過頭,她身後的牌子上釘着幾個發光的大字——第三星系政府。
商業辦事處隻是第三星系政府内部的一個小小部門,而文鸢也隻是商業辦事處裡面的一個小小主任。
文鸢笑了,下班以後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她也放松很多,摘下脖子上一直挂着的工作證,在手裡抛着玩。
這張工作證上印着文鸢的照片、工号和一些基本信息,這張輕飄飄的小卡片是個十分重要的廢物,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每天打卡上班的時候會聽到一句機械女聲的播報。
【早晨好,管理者文鸢女士,祝您工作順利。滴——】
也不知道當年是哪位工程師突發奇想設置了這個問好模闆,已經幾十年沒有變過了,上到第三星系的最高首長,下到剛畢業的實習生,都可以被稱為“管理者”。
文鸢的笑帶着自嘲,她天生精神力低下,連最基礎的飛行器駕駛都十分勉強,普通人司空見慣的太空躍遷對她來說卻是可能丢掉性命的酷刑。
在這個人人都向往自由,奔赴星空的時代,文鸢卻是隻能一輩子困在地面的飛鳥。
她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又該如何承擔起“管理者”這樣的重任呢?
其實迷茫的不僅僅是文鸢,整個第三星系都已經在這樣無解的迷茫中漂泊了近百年。
當天晚上,文鸢喝了一杯阿登特制的薰衣草花茶,胃裡暖融融的,卧室裡鋪滿了薰衣草安詳柔和的味道,讓人情不自禁的放松下來。
借着這放松下來的一刻,文鸢這個月第一次沒有使用安眠劑就沉沉睡去。
諾蘭星自轉經過半周,人工太陽的光芒重新照耀在文鸢的面龐上,她睜開淺棕色的眼睛,随手拿過放在床頭的通訊。
又是新的一天。
首都星來的财務特使克萊爾忙着四處視察,陪同的都是第三星系政府裡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文鸢暫時還排不上号,她也就是在第一天湊了個人數,其餘時間,她還是在商業辦事處忙自己的本職工作。
新的一天似乎和昨日并沒有太大差别,一樣的工作,一樣的忙着審批各種複雜的申請,一樣的忙着接待來辦理棘手業務的群衆。時間就在這樣無趣又重複的工作中悄然流逝。
蔣廠長沒有再來商業辦事處,文鸢默認了她會申請破産,自己的考核拿不到滿分,很可能要繼續在第三星系工作五年。
沒辦法回家,這對于文鸢來講比精神力不足還要難受,但她習慣了在工作上追求完美,也習慣了加班到深夜。
她的精神力還在恢複階段,暫時不能駕駛飛行器,隻能滴滴打了一輛出租飛行器。
深夜接單的駕駛員數量少,文鸢在辦事處門口等了五分鐘,才看到一輛外型破舊的出租飛行器從街道轉角處駛過來,在她面前緩緩停下。
這輛車看起來有點眼熟,車裡的駕駛員更是熟人。
“文鸢!”
一個亂蓬蓬的腦袋探出來,濃重的夜色也掩蓋不住她臉上燦爛的笑容。
文鸢有些意外:“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