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戟懷疑地看着他:“五感敏銳?”
葉輕寒前傾着身子,離裴戟更近了一些,他壓低了聲音,嗓音裡帶上幾分沙啞:“陛下可以試試。”
裴戟揚起眉梢,眼裡又黑又沉,他似乎極快地笑了一聲,然後伸手輕輕碰了碰葉輕寒近在咫尺的雪白耳垂。
葉輕寒渾身顫了顫,小巧精緻的耳垂突然變得血紅。
在裴戟的注視下,這一滴血紅快速蔓延開來,沿着葉輕寒圓潤的耳廓,延伸到他細長柔韌的脖頸,最後沒入微敞的衣領之中。
一枚嫣紅的小痣落在葉輕寒瘦削的肩窩之中,若隐若現。
裴戟突然有些明白為什麼裴越對葉輕寒如此沉迷了。
裴戟收回手,也收回了目光,說道:“就算你五感敏銳,但影衛暴露在被監視者眼前,本就是死罪,他活不過今夜。”
葉輕寒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站起身說道:“我明白,他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裴戟問道:“你想做的事影十一已經告訴朕了,你還來做什麼?”
葉輕寒說道:“今日我剛出王府,陛下這個影衛就消失了。我擔心事情有變,他沒有回來向陛下禀報,就擅自來找陛下了。”
裴戟饒有興緻地盯着葉輕寒:“不是你故意将他從身邊引開的?”
葉輕寒皺眉說道:“我既然知道他是陛下的人,又怎會故意将他引開?”
裴戟聞言,朝影十一的方向望了過去:“影十一說你将齊王拖曳一路,撞得齊王頭破血流,還不讓下人靠近,意圖害死齊王。”
葉輕寒睜大雙眼,滿臉無辜:“輕寒冤枉,輕寒隻是想把齊王送回房間,免得在屋外受凍。可陛下也知道,輕寒手腳無力,還有内傷,實在沒什麼力氣,可能是會不小心磕到碰到,但終究不過弄些小傷口。齊王給我下藥,還想上我,我讓他吃點苦頭怎麼了?陛下這影衛實在可惡,定是向陛下禀報時添油加醋了,害得陛下誤會我。”
角落裡的影十一身子突然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可一口氣還沒喘上來又背過氣去,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裴戟忍不住大笑起來,對葉輕寒說道:“你看你,終于把真心話講出來了,之前還跟我說什麼要向齊王道歉,一天到晚嘴裡沒一句真話。”
葉輕寒垂下眼說道:“我不是擔心陛下又罰我麼?陛下不會治我欺君之罪吧?求陛下饒我,那個廷杖我實在受不了第二次了。”
裴戟擺了擺手:“你放心,隻要你心向着朕,朕就不會再罰你。”
葉輕寒連忙跪倒:“謝陛下。”
裴戟說道:“要是沒有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齊王的事,朕心裡有數。”
“輕寒告退。”葉輕寒又磕了一個頭,輕輕起身退了出去。
隔着木門,葉輕寒聽見禦書房内響起一聲悶哼,黑影晃動,血腥味又濃重幾分。
葉輕寒眼裡劃過一道帶着血色的狠絕笑意,轉身離開了。
……
禦史台的動作,比葉輕寒想象得還要快,不足半月,關于齊王通敵的罪證就被翻了個底朝天,紛紛揚揚彈劾的折子幾乎淹沒了禦書房。
但沒過多久,群臣彈劾的火勢就燒到了葉輕寒身上。
葉輕寒接到上朝議事的诏令時,心裡并沒有太多意外。
根據大理寺搜出的罪證,齊王與從前的天晟國通敵,對當今陛下有不臣之心,而葉輕寒是如今京中唯一的前朝舊人,這把火遲早要燒過來。
況且謝沅最開始參奏的、整件事的導火索,就是齊王與葉輕寒關系苟且,似有舊識。
起碼裴戟還給了葉輕寒上朝自辯的機會,這種情況下,即使将他一棍子打死也算不得什麼。
上朝那日,葉輕寒選了一件最樸素的布衣,讓溫如喜給他束了一個簡單發髻,來到奉天殿外。
四個月前,這座金殿中濺滿的鮮血已經洗得幹幹淨淨,一絲痕迹都沒留下。
葉輕寒背脊挺直,大步走入殿中,站在衆臣身後。
金殿威嚴肅穆,這裡發生的事情和商讨的内容,将直接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
曾經熟悉的奉天殿内,如今卻站滿了陌生的文武百官,在一衆藍色朝服之中,一襲布衣的葉輕寒顯得格格不入。
衆臣目光投來,悄聲議論着,卻無人找葉輕寒攀談,葉輕寒便垂着眼默默站着,似乎什麼都沒聽見。
“咚!”
午門傳來一聲鐘響,群臣肅穆,垂首束手,恭敬而立。
裴戟從金殿後方走出,大步走上龍椅,坐了下來。
“抓緊時間,有什麼事趕緊說。”他說道。
一名禦史站了出來,大聲說道:“陛下,臣要參齊王裴越與重璧侯葉輕寒,私相授受、叛國通敵之罪!”
裴戟擡眼看向衆臣身後:“葉輕寒。”
葉輕寒低着頭快步走出:“臣在。”
裴戟問道:“陳大人要參你,你可有何辯解?”
葉輕寒擡起頭,說道:“臣有。”
裴戟點點頭:“那你說吧。”
葉輕寒轉過身,面向參他的禦史,問道:“陳大人參本侯叛國通敵,在自辯之前,本侯有三個問題想問陳大人。”
陳禦史沉聲說道:“重璧侯請問。”
葉輕寒說道:“請問大人,你參奏之罪,可有實證?”
陳禦史答道:“當然有。大理寺已搜得齊王與當時的天晟譽王、如今的南晟國皇帝葉承澤的密信若幹,其中詳細記錄了他們二人在交戰時互通機密軍情。南晟王将殷赤軍行軍布防的信息透露給齊王,齊王便助他鏟除政敵,充當戰功。大理寺還發現了齊王與幕僚通信的内容,為了奪權,齊王竟然設計太上皇重傷,意圖奪走陛下手中兵權。奪權失敗後,齊王便趁太上皇彌留之際,騙得半邊虎符,如今更是将麾下軍士圍在城外,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後來也是因為齊王通風報信,南晟王才提前去往行宮,逃過一劫。”
葉輕寒點點頭,繼續問道:“再問大人,你說的這些密信裡,可有本侯與齊王互通情報的證據?或者能證明本侯也參與其中?”
陳禦史眉頭一皺,說道:“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你曾是天晟皇太子,齊王與天晟勾結,自然與你有關系。況且,謝沅大人曾親耳聽見你二人談論當時戰情,言辭親近,似有舊識。”
葉輕寒輕輕勾起嘴角,沒有急着反駁,而是接着問道:“好。三問大人,所謂叛國通敵,本侯叛的是哪個國,通的是什麼敵?”
“……”
陳禦史瞬間語塞,雙目圓瞪,被他這膽大包天的問題驚得說不出話來。
葉輕寒不再看他,轉回身對裴戟拱手說道:“陛下賜我重璧侯之位,我便是大周的臣民,效忠大周皇室。我與大周的王爺言辭親近,算什麼私相授受?難道本侯必須對所有人橫眉冷眼,才算剛正不阿?”
葉輕寒眉眼淩厲,雙目灼灼,繼續說道:“退一萬步,即便我身為天晟太子之時,也從未參與過葉承澤和齊王之間的交易。陳禦史說齊王助葉承澤鏟除政敵,這個政敵又是誰?殷赤軍曾是我母系勢力,他們二人暗中謀劃,針對的人不僅是陛下,還有我。
“葉承澤收到齊王通風報信逃去行宮,我卻被留了下來,說明我對當時齊王通信的訊息并不知情。葉承澤要害我,齊王要害陛下,我與在場諸位并無不同,皆對他二人憎恨不已。我們理應同仇敵忾,不要因為互相猜忌傷了同僚之情,也傷了陛下的心。”
陳禦史被他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葉輕寒的三個問題早已将他一步步引進陷阱,最後的自辯陳述也将他之前的論據全部推翻。
葉輕寒甚至用如今同僚的身份堵他的話,在場誰不知道葉輕寒這個侯爵身份看似殊榮,實則羞辱。可在朝堂之上,帝王注視之下,陳禦史卻不能這麼說。
陳禦史突然明白過來,皇上給葉輕寒這個上朝自辯的機會,已經表明了天子不會因為此事怪罪于他。
葉輕寒曾是天下聞名的辯論之才,他東宮正位時,在朝堂上雄辯四方,舌戰群儒,從未有過敗績,如今又怎會因為他三兩句彈劾被拖下水。
陛下從一開始,就已經坦明了态度。
——他站在葉輕寒的身邊。
上座的裴戟見兩人不再論辯,方才出聲問道:“陳大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陳禦史連忙拱手擡頭,剛想再說些什麼,卻對上裴戟冰冷的雙眸。
陳禦史喉頭一動,低下頭去:“臣……無複他言。”
裴戟笑了笑,說道:“看來愛卿對重璧侯的彈劾全是誤會,重璧侯對我大周一片赤誠,前朝舊事,就不要再牽扯到他了。”
“……是。”
“至于齊王。”裴戟眼神一冷,“命刑部、大理寺、禦史台負責審理其叛國通敵一案,審判結果出來之前,剝奪齊王一應職權,由禦林軍守衛,幽禁齊王府,任何情況,不得出府。”
殿中三名大臣跪地接旨:“臣遵旨。”
塵埃落定。
葉輕寒立在金殿之上,回頭看向殿外的天空,其中陰雲密布,寒風呼嘯,滾滾雷雲正暗中攪動。
他知道,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