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女樓小院中,葉輕寒坐在門檻上,面前放着一個裝滿冰水的木桶。
他費力搓洗着衣物,但手腕實在無力,不停顫抖的雙手把桶裡的水濺得到處都是,衣物吸滿水後變得沉重無比,怎麼也拎不起來。
“哎呀,侯爺您怎麼在自己洗衣服?快放着奴才來洗。”
一個年輕的太監從門外小跑着進來,連忙從葉輕寒手裡搶過了濕衣服。
葉輕寒擡眼輕輕一笑:“無妨,溫公公事務繁忙,我自己也能洗。”
溫如喜把他趕到一邊,雙眼微彎:“侯爺這是說笑呢,奴才哪兒有什麼事忙,不都是侍奉侯爺嗎?”
葉輕寒退到一旁,坐在溫如喜身邊,問道:“溫公公剛從哪裡回來?”
溫如喜挽起袖子,一邊洗一邊答道:“今日齊王殿下奉旨入京,陛下有命,在永樂宮設宴,為齊王接風洗塵。侯爺是二等爵位,今夜也要出席。”
葉輕寒看了看身上滿是補丁的破舊布衣,問道:“這是陛下的命令?”
溫如喜答道:“陛下倒是沒提您,但您是高等爵位,按禮制來說,應該出席的。”
葉輕寒點點頭,繼續問道:“之前沒聽說過齊王殿下,他之前不在京中?”
溫如喜聞言,看了看四周,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齊王殿下是陛下的胞弟,之前同在軍中,随太上皇南征。可是太上皇南征途中突然傷重而亡,依禮制,本該由嫡長子扶棺歸鄉。但陛下不顧勸阻,執意出兵攻城,最後隻能由齊王護送靈柩回北境。據說,陛下當時繼任節度使就有争議,如今許多北境老臣,都更傾向齊王。”
溫如喜悄悄說完,與葉輕寒拉開距離,轉回頭哼着小曲繼續專心洗衣服。
而葉輕寒看着他,雙眸幽深,面上暖意漸漸消失殆盡,隻剩下喜怒莫測的冷寂。
一個小小的太監,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情?
而且還敢和前朝太子私下議論皇室?
之前葉輕寒和母後被關在貞女樓中時,曾有幾個舊時侍奉的太監婢女偷偷靠近,向他們伸出援手。
但無一例外,全都在第二天無聲無息地消失。
從此之後,再無人敢接近他們。
葉輕寒本以為這個突然出現的溫公公是皇帝派來的耳目,但聽到溫如喜剛剛說的話,葉輕寒知道自己猜錯了。
既然不是皇帝的人,溫如喜又是誰派來的?
為什麼要對他透露這些訊息?
目的何在?
葉輕寒怎麼也想不明白。
而溫如喜就像完全忘記自己剛剛說了大逆不道的話,神色如常地端起洗好的衣服,在院中晾了起來。
葉輕寒默默注視他良久,緩緩起身,轉身進了房間。
溫如喜究竟有何用意,暫且不論。但齊王這枚剛剛擺上棋盤的棋子,或許能為葉輕寒派上大用場。
是夜,殘月如鈎,寒霜滿地。
葉輕寒找出一套沒有明顯補丁的白衫換上,獨自前往舉辦宴會的永樂宮。
看見葉輕寒的身影出現在殿内,在場所有人都愣了片刻。
嘈雜的說話聲突然安靜,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響了起來。
葉輕寒的爵位雖高,但這個充滿羞辱意味的“重璧侯”,卻點明了他的身份根本上不得台面。
這次宴會沒人想到葉輕寒會出現,但依照禮制,也沒有人能拒絕他參加。
葉輕寒目不斜視,不顧衆人帶着惡意的審視目光,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葉輕寒的周圍無人靠近,可無數目光卻編織成一張巨網,将他圍得密不透風。
這時,殿外傳來裴戟的朗聲大笑:“許久不見,阿越是不是又長高了。”
另一個更加年輕的聲音笑道:“哥哥說笑,我今年已經十八了,哪裡還會再長?”
殿内衆人立刻離開座位,跪地行禮,齊聲喊道:“陛下萬壽聖安,齊王殿下千歲福康。”
葉輕寒也在人群之後跪下。
裴戟雙手拉着一個稚氣未脫的青年,姿态親密地大步走進。
青年身穿紅色絲綢禮服,佩戴純金魚符,面如冠玉,俊朗非常,眉宇間與裴戟有五六分相似。
裴戟拉着他在最前方坐下,說道:“阿越此行辛苦,北境一切可好?”
裴越說道:“一切安好,哥哥放心。哥哥剛剛登基,想來諸事繁忙,可惜錯過了父親的葬禮。”
裴戟笑容一淡,歎了口氣:“父親死前定是怪我自作主張……但朕也有苦衷,當時若不是朕當機立斷,乘勝追擊,隻怕大好形勢功虧一篑,眼下這江山,也會拱手讓人。”
裴越嘴角慢慢落了下去。
裴戟傾身靠近裴越的方向,沉聲說道:“你說是嗎,齊王?”
裴越眼中閃過一道流光,舉杯高聲說道:“陛下厥功至偉,臣弟敬陛下!”
裴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暢快地笑了起來。
宴會開始,鼓樂齊鳴,歌舞升平,君臣之間觥籌交錯,杯酒言歡。
宴會中熱烈的氣氛達到了頂峰。
裴越還是少年心氣,幾杯美酒下肚,兩眼立刻變得迷離起來。
他斜斜靠在椅背上,突然在人群後方發現一個格格不入的清瘦身影。
參加宴會的皇親國戚們皆身着華貴禮服,顔色鮮豔的絲綢在燭光下流淌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螢光。
而在一片五光十色之中,卻突然出現了一抹素淨的潔白。
身着白色布衣的青年眼睫微垂,背脊筆直,過分俊美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蒼白,他坐在宴會最遠的角落裡,皮膚在燭光明暗切割之下,反射着如玉般溫潤細膩的光澤。
青年舉手擡足間,從骨子裡散發出與生俱來的矜貴和從容,但瘦削的肩背和沒有血色的皮膚,又為他平添一分纖細破碎。
在喧鬧的宴會中,這個特殊的青年矛盾又神秘,無聲透露着隐秘的誘惑。
連他輕輕端着瓷碗的修長骨節,都深深吸引着潛藏在黑暗裡的欲望,令人移不開目光。
裴越看得口幹舌燥,忍不住又灌下一大口酒,朝身旁之人低聲問道:“那個角落裡的人是誰?我怎麼沒見過?”
被問的人也壓低了聲音:“那位就是陛下親封的重璧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