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聆默了片刻,才說:“有吧。”
人真的能平靜接受身邊最親密的人離去嗎?
江之聆以前以為自己是會的,在他和妹妹相依為命的那些年裡,他早就忘記了很多人的樣子,總是平靜地看着他們走向終局。後來天災降臨,和妹妹的關系也吵崩了,看不見盡頭的路隻剩下他一個人,他覺得這好像也沒關系,一切都沒有差别。
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做夢會想到故人還在的那些年。
他的心像是拴着一根細繩挂在深淵,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它搖搖欲墜,卻又痛苦地遲遲未能落下。
很奇怪,他離開中央基地的初心明明是想找個地方了結。
但是他走得越遠……卻反而越不想就此停下了。
許又今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敲着書頁,聞言偏頭溢出一聲笑,相似的答案他在不同人身上聽過很多遍,“我也覺得有,所以我配合了很多年,直到再也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中央基地建立後我就和我父親失去了聯系,我猜他可能不知道在哪個山裡或者哪片無人區,他以前給我寄照片的時候,背後最常寫的一句話是‘等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這些地方看看’,我們都知道這隻是安慰,當時的我大概永遠沒有離開醫院的機會。”
許又今從相冊裡抽出一張照片,背後是一行潇灑的落語,時間是十年前的某一天。
“這是南珊群島?”江之聆看着照片上色彩斑斓的大片珊瑚群。
著名的度假海島、旅遊勝地,也是一年前最先淹沒的島嶼之一。
許又今點頭:“是啊,這本相冊裡的好多地方我就算想看也已經不在了,現在再不去,我這輩子就真的看不成了。”
連綿起伏的群山、遮天蔽日的森林、水清沙白的群島和極地璀璨的偏光,每一張的落款都是不同的日期和經緯度,洋洋灑灑持續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在等有朝一日能看見。
許又今以前就靠這些了解世界?
無論是他人的言語、照片還是影視書刊上的圖像,都和親眼所見千差萬别。
這件事他已經知道了,許又今也早就說過,但是再聽到的時候,江之聆還是覺得心緒有點微妙。
這種感覺很奇怪。
他想起在學校時,有位同事的親屬在野外執勤不幸遇難,那是他唯一的親人,當時整個辦公室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安慰了一句,隻有江之聆坐着沒動,一個難得能和他說上幾句話的朋友對他說了句話。
“感恩、憐憫、悲傷或其他的感情,人會因他人的經曆而感到内心觸動,這是很正常的事。所以江之聆,你看起來太冷漠了,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生出一點别的情緒嗎?”
他當時想,自己不就是因為冷漠才讓人滿意麼。
“不是說要去看。”江之聆淡淡道。
“是啊,怕你反悔了嘛,”許又今輕眨了一下眼,“說得可憐一點好讓人同情?”
江之聆:“……”
許又今說:“這麼無聊的人生,說出去除了被可憐,好像沒什麼人願意聽。我也很少完整地說過,但是現在沒什麼人,隻能麻煩你當一下聽衆了。”
他說着說着又笑起來,許又今的笑聲總是很淡,像飄在風裡,總讓人覺得落不到實處。他的語氣也總是很輕松,玩笑似的說:“這麼講自己的故事的場景好奇怪,感覺有點像口述臨終回憶錄。”
江之聆擡起眼:“不太吉利吧。”
“我不信這些,”許又今把玩着手裡的一張照片,“眼下死亡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我隻在乎怎麼過完每一天。”
“以及……”做點好人好事。
最後半句他沒說出口。
希望不要是自己自作多情。
江之聆半天沒聽到下文,随口問:“以及什麼?”
“沒什麼。禮尚往來,接下來是不是輪到你講故事了?”
江之聆:“?”
江之聆:“我什麼時候說過。”
“不是江湖規矩?”許又今看起來真的很認真,他坐得離江之聆更近了點,甚至能聞到淺淡的味道,“有來有往。”
誰跟你江湖規矩。
“我不。”江之聆偏開臉。
他感覺許又今有點失望,這是江之聆第二次拒絕探讨,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岔開話題:“雨停了。”
延續了一天的雨聲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動靜。
太陽還是沒有出來,厚厚的雲層遮蓋着天空像浸了沾水的墨,依舊是濃郁的灰。空氣裡又悶又燥,江之聆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太舒服。
往日裡這種天氣,他根本不會坐着超過五分鐘。
他想順勢出去看看,起身推門的時候動靜有點大,那本相冊有一半放在他腿上,被這個動作帶着差點掀飛,順勢飛出一張沒夾好的照片。
江之聆目光一頓。
照片上的人和場景都有點眼熟。
一片青蔥的綠色裡露出半輛廢棄生鏽的火車,小女孩擡着腳走在前面,江之聆微微回頭的側臉就在畫面的正中間。
之前江之聆還想說許又今天天揣着個相機不知道拍了些什麼,沒見他找什麼模特,拍風景的時候也很随意。
其實許又今隻是單純地記錄身邊的事,然後夾在他最重要的相冊裡。
江之聆眸光一動,聲音沒什麼情緒:“之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