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盛聞在心中默數着皇帝手指敲擊禦案的節奏,那日他求皇帝允他去陳州赈災,也是這樣的氣壓。
不同的是,現在的他能從皇帝眼底窺到一絲近乎貪婪的光。
“亨利福特。”皇帝念了遍這個拗口的譯名,“西洋可有這般奇才?能把機括裝配縮到一個半時辰?”
盛聞在心裡歎氣,是汽車,不是某種大型弩機啊。
他斟酌着措辭,“此人善用分工之法,讓工匠各專一門,省去來回奔走的功夫。不過…”
盛聞偷瞄着皇帝臉色,“此法需大量工匠集中勞作,工序嚴苛如鎖鍊,稍有差池便會全盤皆亂。”
皇帝沉吟片刻,問道,“你那點心鋪子,流水線上的工人每日最多能做多少個點心?”
盛聞偷偷摸摸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個?”
盛聞硬着頭皮道,“回父皇的話,趕上年節,約莫三千…”
皇帝手中的佛珠險些滾落在地。
若兵部火器營用此法制铳,每月豈不是也可多出千杆火铳?
崔家苦心孤詣連偷帶騙,販運的那幾十箱私铳,在這等産量面前簡直是孩童玩鬧。
“為何不說?”皇帝思慮萬千,最終還是決定給蠢兒子一個解釋的機會。
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不老實,不老實就是欠收拾。
皇帝得出結論:太子又欠收拾了。
盛聞示意皇帝屏退下人。
盛聞感覺心态又是一陣小崩。他要如何說:爸你不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就貿然推行,如果大規模推行,天下百姓搞不好會把咱們爺倆都殺了,咱倆就可以手牽手共赴黃泉了。
但為了社會進步,我實在很想推行,到那天也是我的重孫子輩了,大雍早晚藥丸。
皇帝會不會一邊吐血一邊罵他畜牲?
說祖宗基業盡毀于你手?
思及他從小到大,特别是近一年對皇帝爹的洗腦,盛聞心一橫,盡量簡明易懂地給皇帝解釋了一下什麼叫“生産力要匹配生産關系”。
“三皇五帝之前,人以石刀石斧采集野果,茹毛飲血,故而部落的首領為了成員的繁衍,将所有的食物都收歸公有,統一分配。”
“到了商周年代,人們學會了種植放牧,再也不用緊巴巴地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有食物的結餘,小城邦逐漸擴大,形成了國家這一概念。”
皇帝盯着盛聞,眼神裡既有帝王的審視,又有幾分為人父的複雜。
“這樣啊。”良久,他歎了口氣,“日後,也可能沒有皇帝了麼?”
“…是。”盛聞叩首于地。
皇帝爹應該不會殺他——但他也做好被圈禁至死的準備了。
圈禁,越獄,造反的準備。
“還有多長時間?”
皇帝的聲音似乎不像動怒,盛聞迷惑地回答,“呃?一千五百年?”
“朕還以為明天大雍就要亡了呢。”皇帝揉了揉太陽穴,“先說說,朕還能活幾年吧。”
盛聞驚恐地擡起頭,他合理懷疑,他爹可能在剛剛那一瞬間很有可能也被一個穿越者同行給穿了。
隻有這個不要哇。
“實話說來。”皇帝道,“你不是說什麼,家有诤子,不亡其家麼?這時候怎麼不敢說了?”
盛聞抓耳撓腮,“反正比兒臣活得時間長。”
“……”皇帝劇烈喘息了片刻,盛聞吓了一跳,他連忙起身拍了拍皇帝的背,看他爹是不是突然心髒病發作了。
皇帝緩過勁,指着乾清宮的大門道,“滾出去。”
盛聞圓潤地走開了。
直至三月初五,父子兩人再未面對面地詳談過此事。
卯時初刻,初春的天還黑着,東方的天際泛出一點淡淡的蟹殼青。
盛聞跟着皇帝站在西苑籍田旁。晨霜未晞,沾在他新換的皂靴上。
太仆寺官員牽來兩頭黃牛,牛背披着繪有八卦紋的青緞,角上系着的紅綢結還滴着露水,顯然是今早剛換的。
盛聞沒話找話,“這兩頭牛有名字麼?”
“這是承露,那是載陽。”出乎意料,皇帝指着牛背答了,“去年秋日開始馴的,每日喂的都是精料,比你在陳州遇見的那頭野牛老實的多。”
盛聞盯着兩頭牛的眼睛,它們正溫順地嚼着苜蓿,他勉強放下心來。
皇帝接過太仆寺卿遞來的耒耜,轉手遞給盛聞。這柄耒耜過于精緻,連耒頭包着一層鍍金,手柄上用銀絲纏出麥穗紋樣,末端還系着塊玉佩。
誰會拿這玩意種地?盛聞心道,他卻也知道今天這籍田表演性質更大,便将耒耜握在了手裡,試着揮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