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桌子被擊飛，差點砸到我的臉上，被葉傾一劍碎成齑粉，然後又毫不拖泥帶水的再次回身劈向玉千瓊。

病後我的眼睛已然不太利索，看不清楚他們極快的動作，隻能看到葉傾的灰衣、葉岚的藍衣交融如同水墨，玉千瓊穿梭其中，揮袂生風，白衣翻滾，幾次都好似要被燭火點到，卻總能及時收回。

在一室明滅中，三人顫抖不休，不知是誰内力磅礴而出，一掌拍碎牆壁，将戰局擴大至整個屋子。玉千瓊一腳踹翻書櫃，頓時，書房紙張漫天紛紛揚揚，葉岚霎時後撤，緊接着葉傾長劍破空而至——

短促笛音忽然響起，玉千瓊站于漫天飄零紙張中，唇輕抵笛口。

葉傾不知為何，被強行定在原地，我忍不住喊道：“葉傾！”

那短短一瞬的凝滞，局勢陡然轉變，玉千瓊瞬間由防守變為進攻，笛子橫掃而出，氣浪擴散而開，葉傾被震飛出去，踉跄幾步停在葉岚身邊。

葉岚神情嚴肅的看着玉千瓊，身上的威壓開始緩緩擴散。

他這副樣子，讓我想起了當時在葉家的他，中庸之道，看似毫不起眼、内力風平浪靜，然而，那僞裝下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的内力仿佛無窮無盡，那般醇厚、那般沉重。

我後退一步，直到背脊抵住牆壁，再也退無可退。

“你們打不過我。” 玉千瓊淡淡說，垂眸拂過笛面，“你就是動用你的功法，你也打不過我。”

“不試試怎麼行？” 葉岚眸中無波無瀾。

随着葉岚話音落下，我看到他腳邊的地面塵埃浮起，空氣的流通似乎正在凝滞，我開始呼吸不上來，下意識用手抵住了喉嚨。

這窒息感并沒有持續太久，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就聽到葉岚的劍震顫起來，低沉的嗡鳴仿若吟語，震的我開始發暈。

我扶住牆壁，眼前他們三人變成了無數重影。我這才知道，葉岚的功法裡竟然還有一招能對人的神智産生作用，然而，他卻從沒在大衆面前用過。

“葉岚。” 輕聲叫他的人仿佛是葉傾。

我捂住耳朵，深吸一口氣，眯着眼睛再去看，就見葉岚不知為何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

我有些茫然。

就見下一瞬，玉千瓊竟與周圍的空氣搏鬥起來。

葉岚的速度這麼快！？我無比震驚的看着他們打鬥，那像是從未對我開放過的新世界，在今晚之前，我從不知道，竟然有凡人能夠這麼快。

玉千瓊臉上的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驚訝。他眉頭微皺，笛子幾乎揮出殘影，下一瞬，我壓根沒看清他做了什麼，就見葉岚又出現了，但是直直砸穿了牆壁，掉了出去。

轟的一聲巨響，修月晴被驚動，從隔壁跑了過來，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玉千瓊沒有猶豫，追了下去，葉傾追着他略過我，那一瞬間我發現他好像是看了我一眼，灰蒙蒙的眼眸，裡面又有決絕又有不甘。

我的心猛烈的跳了一下，不知為何追着他的身影直到停在樓邊，看着下方三人打成一團，不分你我，劍氣笛聲在這片死寂的荒野中擴散而開，慘淡的月光照亮了下方的一角，他們時而出現在明亮處，時而融入陰影中。

我看的喘不過氣，捂着胸口，身後的修月晴怯生生的問：“發生什麼了？”

我回頭看向她，修月晴杏眼圓睜，裡面還隐隐有着一層水光，在月色下愈發顯得脆弱，“為什麼他們打起來了？誰攻過來了？”

“修月晴，我要走了。” 我說。

修月晴表情一凝，“你要走了？”

“接下來的話你聽好。 ” 我深吸一口氣，看着她，這麼多月裡從未這樣真誠。那些暴虐那些煩悶都散去了。

有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成為了從前的我，服下天參草之前的我。

“葉傾愛吃甜的，如果他以後受傷了，記得給他買點點心。他身上有舊傷，一定是因為我之前給他的藥他沒有好好吃。這個方子你記下，以後配給他吃，桂枝四兩，甘草二兩——“

“不，我不聽。” 修月晴忽然打斷了我，“你自己和他說。 ”

“修——”

“孤，你一直都想走，就算我們所有人都要拉你回來，你也要走！” 修月晴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能留下？明明我們花了那麼多時間想方設法的救活你，為什麼你就是想去死？！那麼多人愛你，那麼多人對你好，你就是想要走，你就偏偏要入那地獄！你看不明白嗎？你看不明白嗎？你曾對我說過忠言逆耳，如今你卻不聽我們的，一定要走！為什麼？你為什麼就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你為什麼就這麼不把我們當一回事！？你知道這些天葉岚為你嘔心瀝血挑燈夜讀我們在一起花了多少時間經過多少實驗才找到這一個勉強可以的方法嗎？你知道那天我說我找到方法了…就那個晚上，葉岚割破自己多少次就為了測試哪個方法更好嗎？你知道葉傾天天擔心你擔心到吃不下飯，他為了你研究食譜，你每天吃的都不一樣…哪個吃多了一口哪個吃少了一口…他都記着，就為了能讓你多吃點飯！他自己呢？他瘦了多少他有多…有多疲憊有多蒼白，他知道…你不想看到他，他知道你讨厭他因為他關住你…不讓你跑…他就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但是他有多愛你他有多想……多想看到你他有多想……多想要你好你不知道嗎？！你毒素發作的時候…在屋裡亂撞尖叫，隻有葉岚能在裡面陪你，他就隻能…隻能在房間裡隔着牆壁，一點都…幫不了你，你知道..他有多難過嗎？然後，我們終于找到方法了…看到曙光了，你要走！？為什麼？為什麼你就要走呢？為什麼呢？ ”

修月晴的話如同決堤洪水滾滾襲來，我被她擊打的僵在原地，呆呆看着她聲嘶力竭，泣不成聲，最後話語斷斷續續，面容扭曲成一片，隻雙目猩紅的看着我，那裡面竟然會是恨。

那竟然會是恨。

一滴滾燙的淚劃過我的臉頰。我下意識擡手抹去了。

沒有聲音從我的嘴裡發出。

我那樣強盛的仇恨在此刻，仿佛隻是一場笑話。

我的那自以為飽受折磨的幾個月，像一場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孤，為什麼不留下，為什麼不去珍惜那些還活着的人！？為什麼一個又一個，全部都要離開，全部、全部都要放棄你所擁有的幸福！” 修月晴的話烙印在我的心中，“為什麼！”

哧啦——

劍破空，帶着淩厲的劍氣，插入了我腳邊的地面。

我回頭看下去，玉千瓊依舊立在中央，他的對面，是狼狽的葉岚，還有單膝跪地正不住喘氣的葉傾。

我腳邊的劍，是噬鬼劍。

他們輸了。

我，自由了。

我愣愣回過頭，修月晴揪着衣襟，鼻涕和眼淚混合在一起，頭發粘在臉上，無比狼狽，氣喘籲籲。

我又回過頭，下方，玉千瓊向我伸出了手。

“不要走！”

我聽到身後修月晴猛然撲了上來。

而我，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跳了下去。

天旋地轉，我看到了漆黑宛如無窮深淵的天空向我籠罩而下，壓抑的似乎奪走了我的呼吸，吞入了我的生命。

然後，我倒入了玉千瓊的懷抱。

“小孤，留下！” 葉傾嘶啞的喊。

我看向他。

葉傾紅着眼眶，血從他的額角流下，劃過他那雙清雅的桃花眼，一直到下巴，低落到灰紗。

擴散開的血像梅花，可是冬天還沒有到。

“你不要走。” 葉傾說，狼狽的往前爬了一步，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卻又再次摔倒在地。

“别過來。” 我下意識說，掙脫出玉千瓊的懷抱。可是我的一步還沒有邁出，就停在了原地。

又是一滴淚。

我伸手接住了，展開時，看到的是我手心的血。

我掐破了手，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卻隻能看到那赤紅一片，不知為何看的我那樣心慌。

“你留下，不要走。” 葉傾說，聲音是破碎的，支離破碎。

我看着他，心在向他靠近，無比聚攏。而我卻驚恐，卻害怕，因為我不能不離開，我不能忘卻我那麼多天的堅持，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不能。

可是，我的決心在瓦解，在動搖，因為葉傾。

葉傾的表情從未有一刻像現在一樣絕望。

他在說：“孤，留下，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心髒是尖銳的痛。

我幾乎無法呼吸，不斷搖着頭，下意識往後走。

而眼睛，模糊的，淚一滴滴往下掉。

不要，留下，不要，留下，不要，不要，留下！留下！

那是葉傾，乞求，葉傾，他在乞求，不，不要，不要。

為什麼？

不要！

不要。

“我要離開的，葉傾！” 那是我吼出來的，“你把我忘了！忘了！我要去複仇！那是我的宿命！我要去複仇！你閉嘴！閉嘴！把我忘了！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要把我忘了葉傾，我不要留下的，我不要的。”

那是我的聲音，流出的也是我的淚，鹹澀是我，痛的是我。葉傾，不要，留下，留下，不能再留下，留下。

如果那時，我能留下，該有多好。

可是，我沒有。

我抛下的，是葉傾，我一輩子裡，最對不起的、最辜負的、最虧欠的，唯一的，愛過的，我曾經的，愛人。

有些道理隻有失去之後才能明白。

有些人，也隻有失去之後，才會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