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被咬得吃不住痛,含情眸半斂着,很快起了霧,他屈肘擋了一下,“說回正經事,常善德現下如何?”
封璘呼着熱氣,說:“人在水師府公廨,王朗特意對他開放了兵籍庫的出入權,這小子耽于卷帙,真當自己是去養傷的。先生放心,在找到火引之前,他不會踏出水師府半步。”
秋海棠浥潮帶露,紅得略顯旖旎,這會兒叫熱氣一呵就發麻發癢,滄浪從臂間露出面頰,眼波裡逸着愁态:“雙嶼這麼大,火引究竟藏在哪兒呢?”
這一聲歎,抵散了春色些許,滄浪和封璘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
現如今的雙嶼島,三面埋設了火石,根本來不及清運,未知火引的下落,這就是一座随時會爆的彈藥庫。據落網的影衛交代,大名領主計劃在奠基大典的當日引爆炸藥,屆時不光整座船塢灰飛煙滅,主持大典的王朗也定難逃一死。
隻可惜,火引的位置是這盤局中關乎生死的一招棋,除了常敏行外,就連大名領主也不知曉。
“炸了船塢,四海通商就是句空談。”滄浪趴着身,漫不經心地撥弄調羹玩,“商港籌建本就該趁熱打鐵,這一耽擱,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馬月。朗小子更加不能出事,他如今成了南洋水師的主心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整個閩州海防就該亂了。”
碗底冰糖磕出脆響,那是封璘為勸先生吃藥特意備下的甜餌。
“不止,一石二鳥是低估了常敏行。”封璘道,“先生才來閩州不多時,對雙嶼的地貌還不熟悉。皇兄為什麼肯把雙嶼納入商港的畛域之内,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主島附近分布了許多零散的海民,許他們自由出海是籠絡民心的絕好機會。可若是雙嶼島沉,方圓十海裡的百姓隻怕都要流離失所,但常敏行早期營建的私船港還在,那麼到時候......”
“到時候,本該倒向朝廷的民心背道而馳,反成敵人手上最有力的籌碼。常敏行躲在‘戰神’之後的威名下,誰也不會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
滄浪接過話,眸底生冷:“至此,所謂的宏願才算真正地塵埃落定。”
封璘指尖撚起塊冰糖,說:“姓常的想占着善名行惡事,可這天底下上哪找無本的買賣,他是靠撥算盤珠吃飯的人,不該忘了這麼簡單的道理。”
滄浪仰面看向他:“你有辦法?”
封璘垂眸秾睇指上的糖霜,彎了眼,那毫不遮掩的目光像是在明示什麼。滄浪下巴微擡,緩豎起一指,按低了他指腹。可正當唇珠将要碰到糖塊之際,封璘指尖一斜,糖塊不偏不倚,順着仰頸的弧度,剛好滾落在胸前最暧昧不可言的位置。
“小殿下君齡幾何,這般貪吃甜食,不怕壞了牙?”滄浪屈指勾住封璘的下巴,與他鼻尖相抵呼吸相聞,口中惡意地追問。
“齒齡九載,”封璘面上是有闆有眼的乖訓,可手指卻在輕車熟路地撥弄——除了糖塊還有其他——似乎不介意告訴滄浪自己的這副乖訓隻是個僞裝,“替先生溫席足夠了。”
滄浪眉間輕折,想要叱他表裡不一,可哪還有開口的機會。封璘再一次壓下了身,含住了糖塊,也噙住了那一小處要害。他的舌尖是如此靈活,糖塊未及融化之前,就已經讓先生融化在了情浪裡。
質問常氏的信件如泥牛入海,大名領主左等不來,一個早晚就焦了心。
從前他借着送魚的名目往常府送信,魚傳尺素的把戲屢試不鮮。可自打出了慈濟坊那檔事,官府對沿海漁民的看管趨于嚴苛,名為保護,實際上卻是打着重理冊籍的旗号,把每家每戶的底細都摸了遍。他沒法再遣人混入城中探聽虛實,原就心猿意馬的信任在形形色色的議論裡,變得更加可危。
有人傳,常毓這次立了大功,聖人看重他的天賦和家學,有意拔擢他入仕,抗倭之戰便是常小公子平步青雲的開端;
還有人說,常記票号曾與早年間的閩州巨賈賀為章過從甚密,是以多少受到貪墨案的牽連,常敏行避世,亦為明哲保身之舉。而今聖人為昭仁德,決意對常家既往不咎,不僅要擡舉常家獨子,還打算正式敕封常家太爺為“鎮海護國公”。
無論哪種傳聞,都讓大名領主心神不甯。聯想到晏廷暗中增派兵力搜島的密報,他不禁有了一個大膽的揣測:
面對大晏皇帝的示好,常敏行動搖了。
搜島就是一個訊号。以常氏的狡猾,他當然不會直接告訴晏軍雙嶼地下埋了大量火石的秘密。但是他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暗通款曲,再假意配合搜捕,一俟危機解除,常敏行自然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從這樁逆謀中全身而退。
更有甚者,常氏以為自己被瞞在鼓裡,到了奠基大典當日,仍照原計劃帶兵闖入“群龍無首”的南洋水師府。而他就可以借機說服晏軍設伏,将自己一網打盡,拿東瀛武士的人頭作為效忠晏帝的投名狀。
正當揣摩不定之時,潛伏城郊的遊哨再一次傳來消息:今日午時,一列輕騎從城中飛馬馳出,看方向是往雙嶼的常家祠堂去。換馬登船時,喬裝成船夫的遊哨從馬匹的褡裢裡找到了一封信,信裡内容言及招安之事,正戳中了大名領主的隐憂。
左右見主子的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勸:“大人不必把事情想得那樣糟,這不過是晏廷的招安,常家應不應還未可知呢。”
“未可知?”大名領主齒冠生磨,尖刻的眼角蓦然劃過一絲殺機,“如未可知,為何要舍近求遠地把信送到海島上?常敏行秘密出城的消息連咱們都沒告訴,南洋水師的人又怎麼知道?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避開神風的耳目,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那咱們,要如何?”
大名領主将信撕得粉碎,随手揚得漫天皆有。他望着冥錢一樣慘然的白色,唇邊緩緩綻出個殘忍的笑:“常敏行負義在先,就莫要怪咱們禮尚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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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敏行把手腕上挂着的佛珠摘了,在光隙開合間扔到了馬車的坐榻上。車廂内焚香袅娜,他卻莫名感到憋悶,揭開車簾一角,問管家:“外邊何事如此喧雜?”
潮水退去後的小道堆砌了海底的沉沙,變得泥濘難行。管家深一腳淺一腳,端詳着林間趨之若鹜的人影,說:“老爺,是城中鄉紳聽聞聖人要敕封,特地趕在老太爺冥壽之際前來拜祭。”
常敏行聽罷,眼底一閃而過深濃的厭惡。
這幫蠢貨。
朝廷籌建商港的消息一經傳出,鄉紳内部就出現了分裂。放棄走私渠道,改走官商的路子,盡管多出一筆關稅開支,但至少不必再有刀口舔血的擔憂。不少人選擇棄暗投明,可又忌憚着常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聽說連聖人也投來了青眼,這群人精哪肯放過緩和關系的機會,尋着味兒就貼上來了。
孰不知,這給常敏行帶來了天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