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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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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康六年,冬去,春來。

時歲荏苒,有如冰棱凝結過漫長的一冬,逐漸融化成廊下無聲流淌的清渠水,濯洗淨了四面牆角曾被火燒的痕迹。

滄浪執筆停在半空,無端地有些走神。倏忽間,屋外傳來一陣細微聲響,像梁燕浮水、白紙染墨,思緒蕩開了漣漪。

他擡頭看向門口,阿鯉專心緻志地拿簽子撥弄着香爐,好讓香散得更快一點。陳笠前腳剛邁進來,就被嗆得直打噴嚏。

“太傅大人夜間難寐的症狀還是不得緩解嗎?聞着用量像是加重了。”他使勁搓着手,口中哈出白氣,瞄了一眼那香爐道。

滄浪說:“去歲發生了太多事,修史的任務更重以往,難免心浮氣躁了些,點爐香來定定神。放心,這與昔日解憂散相比,唯有靜氣之用,無關其他。”

陳笠眼眸微側,把目光投向滄浪手邊的竹簡,問道:“隆康四年諸事體,太傅大人梳理出了多少?”

自胡靜齋死于非命後,朝廷雖未往下株連,“夫子”二字卻不适宜再提。加之聖人頒诏複了滄浪官職,是以陳笠恪守等第,常尊他一聲“太傅大人”。

滄浪很快對這個稱呼習以為常,他輕旋着酸沉的手腕,下巴微擡道:“從芙涯宮驚變到胡氏奪籍,五者才過其二。”

隆康四年發生的諸般事,在峥嵘往來的晏史上留下了堪稱濃墨重彩的一筆。

第一件大事,便是先錦衣衛指揮使楊大智勾結羌族,意圖謀逆。《晏史》有載,時有奸佞,欺上誤主,挾聖恩以媚外敵,賤國土以洩私憤,其罪滔天,罄竹難書。幸得兖王仗義出首,一力鋤奸,芙涯宮内挽狂瀾于将傾,免于社稷危牆之禍。

窗外風吹進一片新葉,打着旋兒地落在案頭,滄浪循着看不見的軌迹向外望去,直望進遙不可及的天際。

一片厚重的濃雲倒覆在屋宇上空,宛如黑森森的箕鬥,醞釀着又一場淫雨。

宮門洞開,封璘披甲胄、戴兜鍪,威勢逼人的氣場壓得亂葉也打不起旋兒。

楊大智做夢都想不到,他處心積慮唱的這出“偷梁換柱”,到頭來叫個形影無蹤的“姑娘家”攪了局。他更加想不到,這個蘭月兒有如福至心靈般,竟然想到把真的隆康帝藏在了荒廢許久、人迹不敢至的芙涯宮裡。

庭中隻留了兩個羌人侍衛,聞聲扔下手裡的骨骰子,提刀聚攏過來。封璘邊走邊擡手,臨到跟前時血光撲閃。幸存的侍衛望着同伴屍體,惶呼聲還未吐口,銳利無匹的百尺烽已經貫穿了他的左肺葉。

“你今日必死,但本王可以讓你死得痛快些。”封璘冷酷地注視着,“說話,人在哪。”

先帝下令封宮以後,芙涯宮就成了監禁那女子的一座囚籠。窗闼幾被封死,年久失修的屋頂瓦檐殘破,投下的幾縷日曬成了殿中僅有的光亮。從前作隔檔之用的屏風早已撤走,根根及腕粗的鐵栅欄拔地而起,封璘的面孔隐在欄杆後,随着步伐的挪動明暗不定。

“皇兄。”他在最後一束光線前站定,踩住,複又擡起。他終是退回了陰影裡,面向那束光伏身叩拜,“臣弟見過皇兄。”

蜷身在光圈正中的隆康帝聽見了聲音,定了片刻,遲緩地擡起頭。

掐指算算,他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已有數日,當初救他的瘋子好似全然忘了他的存在。負責看守的羌人不明就裡,把他當成尋常戰俘,每日隻管撿些殘羹冷炙扔進去。隆康帝被迫與自己的排洩物待在一起,吃着腐爛變質的下水,在惡臭熏天的昏暗裡神識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個為他而死的女人。

“朕總算知道,”隆康帝許久不張口,聲音有些走調的低啞,“她在臨死前,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這個她,指的是封璘母妃,因為失寵命喪冷宮的瑄嫔。

封璘沒有接話,隆康帝看了他一眼,自顧自道:“你的母親,一直都在嬌縱裡長大,舞刀弄劍是最易受傷的,可她卻連半點痛都挨不得。朕沒有想過她會自裁,從來沒有,那麼疼的死法,她怎麼下得去手。”

“心愛為解,皇兄還有什麼想不通。”封璘神色淡淡,斂袍起身。

隆康帝艱難地騰挪身體,摸索着,靠牆盤起雙腿。比起借束光來強撐威嚴,他現在更需要的是一堵倚靠。

他喘息着問:“你怎麼知道朕還活着的消息,又是如何尋到這的,那個……瘋子呢?”

化身“蘭月兒”的若木基救了隆康帝,他卻仍把她稱為瘋子。

封璘眉心微動,答道:“陳笠帶着蘭月兒交給他的玉玺,拼死逃出了皇宮。他與先生算半個同門,知道秋家外宅的位置,所以找到了我。至于若木基,在他仍是蘭月兒的時候,決計不會出賣臣弟。”

隆康帝聽得雲山霧繞,但知道那是個瘋子,便也不再計較,隻喟歎:“長夜當途,終有星火不滅,大晏之幸也。”

他沉下眸光,渾濁裡射出一镞洞若觀火的犀利,直擊封璘,“玉玺既在你手,黃袍加身指日可待,你若聰明些,就不該來尋朕。”

封璘靠近欄杆,拇指滑過縫隙,宛如刀斫的眼眉終于在光亮裡初見端倪:“皇兄知道,我想要的從來不是皇位。”

心愛為解,隆康帝還有什麼猜不出來,他道:“秋千頃果然還活着,你想為他正名,是不是?”

封璘坦然應聲:“是!”

隆康帝啞然一瞬,突然問道:“若是朕不答應,今日便走不出這芙涯宮了,是,也不是?”

封璘撫着腕間失而複得的紅瑪瑙,在漫長的沉默裡輕點了下頭,“……是。”

隆康帝看着那寒光鐵衣,萬分震恐:“你怎麼敢!朕為了你的前程苦心鋪路,從闵州貪墨案起。你當街亵渎神佛,胡高兩黨輪番上書彈劾,朕都壓下去了。江甯商戰你私通闵商,朕可曾有一句置疑?朕甚至為了你,任憑那些人……”

他頓了頓,像是生生咽下了什麼,“你不能如此待朕,阿璘,你不能!”

“因為我是兖王所以不能,還是因為,我是你親自取名的阿璘。”

隆康帝唇瓣翕動,他們之間隔着一束光,各自陷入意味不明的陰翳。

“璘者,玉色斐然也。與你的封号剛好相合,待腹中孩兒平安降世,孤便請準父皇為他賜名為璘。”

“朕為你母親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先帝因為《虎齧篇》執意逐你出關時,哀求他把璘字賞給了你作名。”隆康帝痛苦地回憶,“當年朕護不住你母妃,後來又眼睜睜舍了你,僅憑一個名字的恩賞,朕沒資格要求你。但是阿璘,朕是你的親生父親,無論如何,你不能背上弑父的罪名。”

就在此時,封璘聽聞殿外腳步聲蜂擁而至,缇騎列隊疾行,沉重的颠簸聲裡無人說話,冷宮沉積多年的靜谧卻被碾成了碎齑。

“皇兄終于承認了,楊大智挑唆生事、栽贓嫁禍,這些皇兄都是知情的。”封璘轉頭看窗紙上人影憧憧,面無表情地道:“誣陷胡靜齋通敵,從開始便是皇兄的授意。楊大智的恨意原本隻是皇兄用來鉗制内閣的一顆棋子,可你萬萬沒想到這顆棋子會失控,他和羌人勾結在一起,變成了咬斷喉頸的獠牙。”

交握的雙手漸漸松開,寒芒在指間躍動,封璘邁過腳下的陰陽線,披着光走向隆康帝。

“皇兄口口聲聲為我鋪路,到底還是把我當成了掌中刃。”封璘步步緊逼,“外戚坍台,皇兄害怕胡黨一家獨大,所以先下手為強,默許楊大智用通敵的罪名加害胡靜齋。”

铠甲聲近了,封璘蹲下丨身,拇指揩過百尺烽,摩挲出駭人殺機:“莫須有的冤案終究難成其實,于是你再一次放任了楊大智。那封被篡改的票拟,皇兄早就知道了吧?你讓臣弟主理通敵案,是因為你知道,放眼當今朝堂,我是最有可能為了私心害死胡靜齋的人。”

隆康帝倏地後退,貼着牆,半刻平靜下來,仰面道:“朝堂若有一代賢相,就不再需要明君作襯。好比當年的秋千頃,先帝明知其冤而憑人冤之,原因很簡單,唯當他萬劫不複時,胡靜齋的賢相之名才會永綴污點。等有一天你坐上了這龍椅,自會明白功高震主是件多麼可怕的事,亦會懂得朕今日的苦心。”

門窗頓破,殿外襲來一陣勁風,數條人影狼撲而上,将囚籠内外圍得水洩不通。

封璘仍舊保持着與隆康帝對峙的姿勢,猝然間擡手向後飛擲。□□接連撲地,他轉首便在人群中看見了出離憤怒的若木基。

“大膽兖王,竟敢令人觍充聖顔,來啊,給我拿下!”随着楊大智的聲音,錦衣衛齊刷刷拔刀。

封璘疾行幾步,劍光橫掃處血花迸濺。若木基抽刀劈向封璘的面門,封璘俯首的同時百尺烽旋出,聽得刺耳的劃拉聲,刀口受損破裂,巨大的沖擊力震得彎刀脫手飛了出去,若木基赤手捏拳,緩緩收于胸口。

“蘭月兒呢,你把她怎麼樣了?”他從胸腔暴怒地發出号叫,理智全無,“你趁我不備騙她相見,到底同她說了些什麼,為什麼,我再也感受不到她了!”

封璘扔掉劍,橫肘擋住若木基的攻勢,化拳為掌,擊打在若木基的耳廓。若木基晃着腦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讓他耳不能聞,視線甚至一度模糊,但他卻憑借對封璘招式的熟稔偏頭躲過迎面而來的拳風,緊跟着全力回擊。

他丢了刀,指間翻轉出新的棱刺,含混不清地嘶吼:“把她還給我!”

封璘卡住若木基的小臂,驟然側首避開了要害,靠着左肩承下了緻命的一刺。他沒有後退,抵着棱刺連連前突,把若木基用力撞向牆壁,随即用前額狠磕在他受傷的鼻梁。

這樣的搏擊招式,還是他們在關外對付野狼時,若木基手把手交給他的防身術,封璘不僅學會了,并且運用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我什麼都沒有做,我隻是把她兄長做的事情如實相告。”封璘冷漠地,肩膀不知被血還是被汗染濕,來不及拔出的棱刺随着喘息起伏,“犧牲他人清白以全自己私欲,這和那些逼她跳崖的禽獸有何分别。她是失望透頂,所以殺掉了自己,這具罪孽深重的身體,我想她一定不願再沾染。”

若木基加重了呼吸,在鉗制裡雙目赤紅,啞聲咆哮着誰也聽不懂的字眼,但他掙不脫,頭頸根本無法撼動封璘的手掌。他扯緊了臂縛 ,猛然擡起手,照着肩膀傷口的位置死命按了下去。

令人窒息的劇痛從肩頭傳來,封璘沒有松手,最後一點情分随黏稠的血水流散在指間,他反手扣住若木基的後腦勺,猛然撤步。

“要是搏鬥中你被野狼壓在了身下,就照我說的做,像這樣,砸碎它的頭顱。”

封璘凝眸一刻,按照若木基當年所教,以極其恐怖的力道把他掼向地面。若木基倒地抽搐了幾下便昏死過去,封璘沒有再下手,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孑然一身時,會比死更加難受。

包圍圈驟然收緊,封璘拔出棱刺橫掃,劃破了一圈皮肉,轉身的刹那因為力竭動作慢了片刻,便有一柄雪亮的繡春刀抵在了他頸前。

時過半旬,節氣回暖,終于到了陳笠與郡主大婚的日子。牲酒賽秋社,箫鼓迎新婚。幾乎大半個晏室朝堂都來了,聖人雖未親臨,卻遣來貼身的黃大伴頒賜了飨食與美酒,給足了陳王兩家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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