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馬老巢龜縮在兩山夾峙的窄縫間,地勢較四面略高,隻有一條棧道通向山頂。沿途設了三道關卡,每道關都有滾木竹排等防禦性武器,看起來不像是棄用已久,規制之高,甚至可以和錦衣衛的訓練校場相媲美。
凫名山中藏有一支訓練有素的私兵!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楊大智随即寒毛直豎。他早該想到,從高無咎火燒宗廟的一刻起,或許還可以向前追溯到高诤之死,他們面對的就不再是個能用常理揣度的手下敗将。
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瘋子。
出發之前,滄浪曾經背着人找過他,毫無避諱地道出心中顧慮,“守備軍前腳才開拔,城中空了沒幾日,糧倉跟着被劫,這怎麼看都不像是樁巧合。”
滄浪叮囑楊大智,眼下城防空虛,他率領的這隊精騎是最後屏障。奪糧固然要緊,但決計不可戀戰,打好前哨之餘合理擺布兵力,若有可能,留下部分人馬盤桓城外,以備不虞。
楊大智對先生的話不疑有他,錦衣衛派出三列探子輪流踏勘,報的都是寨中疏于防衛,強攻難度不大。可等他帶着半數缇騎親自上山查看時,卻發覺情況和想象中似有出入。
寨空,并非因為無兵的緣故,而是精兵皆已傾巢而出。至于奔着誰而去,真相似乎已經不言自喻。
劫糧隻是個幌子,若無滄浪未雨綢缪,城中戰力早已被調虎離山,江甯城防現下就隻是一套空殼。
暑風一吹,空蕩蕩的山谷草木皆兵。楊大智後心的冷汗還沒有幹,按在腰側的手掌忽然握拳,疾聲吩咐:“所有人兵分兩路,留下五十守軍押解糧貨回城,務必确保無恙。其餘錦衣衛,輕裝上馬!随我回城馳援!”
衆人領命,翻身上馬,一片铠甲琅琅中交錯着馬兒不安的鼻息。就當楊大智揮鞕急下之際,遣去搜山的守軍突然來報。
“山中廢礦區,發現逃犯高無咎行蹤!”
勒缰的右手一緊,楊大智血凝一刻,驟然沸騰。那個在他心中被撕咬過無數回的名字,而今正赤裎裎地暴露在他的獠牙之間。
*
“高無咎調運石脂入城,究竟意欲何為?”
封璘撐着扶手,上身斜靠,沉聲問。
“我、我真的不知道,”猗頓南被壓得擡不起頭,唇間嚅動,“高無咎征調了車馬行的馬車,說有東西運進城,并未明言是什麼。”
封璘沒說話,垂下的目光定格在猗頓後腦,殺機驟顯。
“他沒有明言,車馬行的記檔也是擺設嗎?”一隻手按住椅背,似乎帶着安撫的力量。
滄浪緩緩傾身,陰影自上而下地籠住猗頓南,“猗頓兄,生意不是這麼個做法,七大商輸得這麼慘,怎麼就不知道汲取教訓,嗯?”
猗頓南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擡起頭,對上一雙過分好看又過分冷情的眼。
他在這一眼裡感受到危險,徹底忘記了喘息。他相信就是這雙眼睛的主人将自己推向深淵,仇恨卻莫名地吹燈拔蠟,隻剩無休無止的畏懼。
“那日馬車和腳總沒有回行裡報到,所以記檔不完全,而彼時商戰正膠着,我也就沒顧得上過問。”
猗頓南指甲縫裡都是髒泥,摳着稻草使勁回想,“對了,我聽家老無意中提及,就在前兩天,車馬行有個腳總跟城門衛發生了争執,說是不願意接受盤查。商社在報關時向來注意分寸,無端不會如此抗拒。”
封璘眉間一折,“哪個門?”
“地阙門。”
江甯四座城門,除了天阙門隻在聖駕垂臨時洞開,其餘“地、玄、黃”三門分别對應工、商、農之用。
滄浪轉念就想通了所有事,“地阙門附近曾經是工部的軍械作坊,裡面堆着一些未及處理的火铳火炮。”
封璘霍然起身,說:“即刻召回錦衣衛,清點城中所有守軍,包圍軍械坊。還有,持本王令牌,護送先生出城,不得延誤!”
滄浪緊抿着唇線,才剛搖了下頭,倏地隻聽牢房外殺聲四起,逐漸彙集成浪潮。
昏暗裡爆開火光,宛如流星急墜。軍報中的“山匪”接二連三浮出夜色,手裡的火炮跟火铳俨然已經超過了正規軍的配備。這支藏匿多時的私兵是高無咎在江甯最後的底牌,而以城中現有的兵力,毫無疑問不是他們的對手。
火彈接二連三撞擊着牆體,猛烈的沖力似連屋頂都要掀翻。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過後,刺鼻的硫磺味道迅速彌散開。
滄浪喉中腥甜倒湧,深陷在障目的硝煙裡,什麼也看不見,隻覺着身上頭上刮過一陣熱風。眯眼扭頭一看,牆面破開一個大洞,細小的裂紋像蛛網般蔓延。
透過那個洞口,除了火炮轟鳴外,他似乎還聽見了某種形似洪流的隆隆聲。
滑坡!
這是間傍山而建的囚室,土質松散,地形陡峭。異常猛烈的炮擊引發了震動,滾落直下的巨石泥土隻消片刻,就能将整間屋子深埋地下。
因為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滄浪隻好拼命擡高音量喊:“屋子快塌了,走,現在就走!”
“來不及了。”
封璘撥開被火铳崩出腦漿的猗頓南,僅憑直覺就從後撲中滄浪,帶着他滾向牆角,用雙臂将人緊緊護在懷中,貼着他側臉反複說“别怕”。
下一瞬,天旋地轉,四周陷入漆黑。
滄浪醒來時仍在封璘懷中,他們被卡在斷木與牆面構成的逼仄空間裡,每動一下,都會撞到背部或額角。
“阿璘。”滄浪艱辛地轉過臉,試圖看清壓在身上的封璘,然而他锲而不舍的呼喊始終未見回應。
滄浪有些慌了,“孽徒,别吓為師!”
身後忽然傳來嗆咳聲,一陣細而熱的呼吸噴灑在頸邊。封璘醒了,笑了,拖着點鼻音地說:“先生,我好疼啊。”
知道人沒事,滄浪稍稍放下心來。他自己胸口也被卡得生疼,快透不上氣了,但還是努力騰出手,想摸到狼崽側臉。
這一摸,指尖濕黏。
滄浪聞了聞。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