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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這麼細脖頸的主人此時仍被蒙在鼓裡。
知道行宮憋悶,是人都不願意久待,封璘許滄浪在自己公幹的這幾日,可往醉仙居打發時間。但他有言在先,不許出院門、不許召歌伎、不許唱豔曲,懷纓監證。
不許不許不許,滄浪煩的,馬尾都不興紮了,靠在廊下拿蓮子扔狼玩。
“君子義以為質,信以成之。說話不算的,是小人。”
懷纓左右躲閃間隙,嗷嗚一聲表示認同。
滄浪坐直了身:“我答應過楊兄弟,若他有了麻煩,想發設法也要帶着朝中欽差去見他。而今他告狀不成反被誣陷,身在囹圄一定很盼着有人來救。”
懷纓晃了晃腦袋,又是一聲嗷嗚。
滄浪覺得有門,難得勻出點笑,循循善誘:“我不肯做小人,你家主子亦不肯做陷人于不義的小人。你若真忠心王爺,此刻就不該攔着我,否則陷我于不義,便是陷你家主子于不義。”
畜生有靈,也禁不起這麼忽悠,懷纓蹲坐在面前,歪着頭疑惑地看他。
一人一畜對看良久,滄浪終于耐性告罄。
他“唰”地扯下脖上的狼牙,斜抵在喉頭,低聲威脅:“我知你心裡頭明白,今日這院門我若出不去,明日你家主子回來,見到的就是一具屍體。”
懷纓驟然起身,狼眼裡透出駭懼的光。
半柱香後,等到院中雜役發現了牆角狗洞,喊老闆娘來看時,滄浪已奔走在通往碼頭的官道上。
解軍的文書貼得市坊可見,上頭寫明發遣的時辰、地點,卻獨獨沒有公開軍犯的姓名和罪行。滄浪想也知道,這是縣令大人暗度陳倉的把戲。
要是沒有先前碼頭那一出,謝愔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在獄中結果了楊大智,但兖王既已知情,他行事便得更加迂回。
流放這主意就不錯,海上天氣波詭雲谲,什麼樣的狀況都有可能發生,翻幾條船死個把人,報上去兵部連理都不會理。
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官道走盡了,來到一條石子路上。軟底布靴踩着鋒利棱石,近于無物般硌得生疼。
欽安縣城七年前受過倭人的炮轟,坍圮的城牆、殘毀的官道直到去歲初才重啟修繕。然而修繕也隻是盡着門面先來,諸如碼頭這等防禦工事,縣衙推說沒錢,往上面灑了層碎砂石子便倉促了事。
滄浪原不是多矯情的人,怪隻怪封璘平常優容太過,慣得他如今多走兩步路,都有些吃不消。
很快桅杆在望,登船地點選的煞是僻靜,岸上隻有搬運貨物的船工經過。滄浪一眼看見涼棚裡,幾個衙役正頭對頭聚在一起鬥蛐蛐,助威咒罵聲不絕于耳。
桅杆上铐着一人,面膛黝黑,模樣方正挺括,一襲褐衫還是别時穿的那件,滄浪心中頓喜:那不是楊大智卻誰?
“不玩了不玩了,項霸王最近老打蔫兒,輸得老子褲子都快沒得穿了。”
其中一人嚷嚷着扔掉竹簽,活動着肩頸朝後睨去:“老大,這人眼看快不行了,要不要給點水?”
衙役頭子白他一眼:“忘了馮主簿怎麼叮囑咱們的?走水行船三分命,他捱不住死了,關你屁事。何況這家夥是要發遣充軍的,占着一份糧饷,死了豈不更便宜?”
衆衙役嘿笑,彼此心照不宣。
滄浪匿在灘上一塊礁石後,聞言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
事關通敵大罪,不報兵部,不請大理寺裁決,就這麼一紙文書發配荒島,甚至押解之人還未登船,官差便琢磨起吃空饷的事,吏治腐壞至此,當真千古奇聞!
海上風高浪急,滄浪心道,決計不能讓楊大智上了這些人的賊船。眼珠子在眶中轉了幾轉,視線落在桌角那隻黑沙吊子上。
半刻鐘後,一清瘦仆役提壺上前,給衆位官爺續茶。
他發縷遮面,瞧着有點眼生,隻是沒有多少人在意。軍中占役之事時有發生。為了一月數錢的糧饷,不少士兵年不習陣,反被強壓着做各種苦力,碼頭上每天都有生面孔,不稀奇。
半刻鐘又過,衙役們紛紛摔碗,争先恐後往茅廁裡沖,出來時腳底打颠,路都難行。
滄浪撩開垂發,冷眼瞧着醜态百出的一行人,掂了掂手裡巴豆,忍不住想:早知道這玩意兒這麼好使,就給封璘先試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楊兄弟,醒醒,是我,我是滄浪。”
過了許久,楊大智渙散的瞳仁終于聚起點光,肩膀微動了動。滄浪長舒一口氣,道:“你撐住,我帶你去見王爺。”
楊大智艱難擡首,他口銜嚼子,認出滄浪的一瞬裡喉間逸出焦急的嗚聲。
“……”
滄浪察覺有異,身後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刁民膽敢擅闖軍港,可知已是死路一條,還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