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未燃香,隻有某位嬌寵沐浴後身攜的皂角清芬,混了點藥膏的甘與苦,一室氤散的都是他的味道。
封璘伏在滄浪肩頭,似是貪戀那份體溫。滄浪被他話末的喪氣唬得陣陣發愣,心腸很沒道理地軟下來,拿胳膊頂他:“好賴一朝親王,豈可盡說孩子話,傳揚出去叫旁人怎麼想。”
他虛長封璘幾歲,偶爾擺一擺款,倒真有幾分為人師表的風範。封璘聽罷越用力地收緊胳膊:“先生不走了,好不好?”
滄浪愣後又咬牙,果然不能施舍給這人太多好顔色,他冷了臉:“你起開。”
誰知堂堂兖王卻耍賴:“隻要先生肯留下,本王什麼都可以答應。”
“包括告訴我是誰?”滄浪趁勢問。
封璘的失神隻維系了一瞬,起身時又是一派清明,仿佛剛才種種都不過旁人的錯覺而已。
“你糊塗了,”他在眼尾淚痣上落下一吻,離榻:“你是滄浪,是本王的傾心人。”
簾起簾落,風把香詞豔曲送進屋,搔得人心尖一點發癢,滄浪跟着手指輕叩:“蜀錦地衣絲步障。屈曲回廊,靜夜閑尋訪。”
琵琶聲淺,暧昧情濃,快到間奏時,歌伎歇聲勸酒,滄浪從前沒聽過這曲,卻也自然而然地接過調繼續哼。
“旋暖薰爐溫鬥帳,玉樹瓊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1]”
封璘往外走的身形一滞,跟着加快步伐,像是忍無可忍地推開房門:“玉非柔!你這叫人唱的什麼曲兒!”
突如其來的發難,令前廳殷勤的老闆娘一頭霧水。她咂摸着方才歌伎唱的那支曲兒,冷不丁回過味,杏眼圓瞪。
“誰讓你們把從前秋千頃的詞拿來填曲了?!”
這頭滄浪怔忡半刻,赤腳下地追出房門,朝外喊道:“不是說好了去救人嗎,楊大智,你不管了?”
花葉景明,廊下早已阒無人影,滄浪暗啐一口:“男人的嘴。”
王爺從醉仙居離開時面色不善,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連懷纓也隻敢不遠不近地跟在車後,一路臊眉耷眼的樣子吓壞了不少商民。
副将遲笑愚勒着缰繩,小心地問:“王爺,回行宮嗎?”
封璘撩車簾,沒好氣道:“奉旨查案,一件正經事沒辦,真當咱們是來與人消遣的麼?去大牢。”
遲笑愚應了聲就要調轉馬頭,忽聽他又改口:“等等,還是先去縣衙。”
“那,楊大智呢?那些人隻怕不會留他活過今晚。”
“連累先生因他受苦,罰他多遭幾日罪是應該的。”封璘語調冷酷,見外頭馬蹄踟躇,遂嗤道:“糊塗東西,着咱們的人接管監牢,别叫他死了就是。”
之後一連數日,京城新到的王爺欽差突然轉性。不比剛到那會,今日赴東家宴、明朝吃西家請,他擺開陣勢,凡是與公務無關的拜帖通通擋在門外,下令召集縣衙上上下下的胥吏,清點自新帝登基五年來,太倉衛兵員數量以及糧饷發放情況。
九邊費用與年俱增,北則塞防、南為海防,數額之大成了困擾大晏财政的沉疴猛疾,新帝登基以來尤其如此。此番兖王奉旨南巡,便是替皇帝查核沿海兵饷的實情。
謝縣令對兖王前後判若兩人的做派毫無防備,倉促之下羅織出各種理由打太極,什麼卷帙浩繁、人力不逮,蟲蛀鼠咬水浸泡,花樣之多,苟日新,日日新。
如是耽擱了幾日,封璘也不着急,算上此行帶出京城的王府私兵,籌措着人手,愣是連犄角旮旯裡被老鼠蛀空的爛賬都沒放過。
封璘站在壘成山的賬冊前,對着腿軟腳軟的謝大人假以辭色:“慢慢來,不着急,陳年的舊賬一筆一筆清,本王旁的沒有,耐心跟時間有的是。”
他本是濃眉英挺、鬓如刀鑿的冷毅長相,此時敷上滿面春風,總叫人疑心那笑之下千針待發,謝愔被他拍的,差點沒尿了褲子。
“這可怎麼是好?”
人一走,謝愔拉住馮主簿的袖口,哭喪着臉求援:“人饷糧對不上,早晚要被兖王看出破綻。”
馮主簿還算鎮靜:“陳年舊賬先不慌,眼下要緊的,是将貯在倉庫的那批糧趕快運走,千萬不能叫人抓着現成的把柄。大人還是盡快給桑尚書去信,請他在朝中代為斡旋。”
“對、對,寫信給桑大人。”謝愔擡袖拭汗,捉襟見肘的頭發倏爾又耷拉下,“可遠水解不了近渴,兖王這邊要怎麼打發了才好?”
“王爺,”出得縣衙,遲笑愚牽馬上前,“謝愔着人去喚驿丞了。”
封璘說:“他反應得倒快,傳令下去,沿途不許設卡,信越快送出去越好。本王倒要看看,姓謝的背後究竟是哪路神佛。”
遲笑愚道是,又從胸前掏出一支頂簪,道:“縣令手下馮主簿塞的,說是那日誤拿了王爺的内宅人,以此物向先生聊表歉意。先生如若不嫌,往後還有多的。”
封璘就着他手瞧了眼那簪子,金托之上還疊玉托,下層密嵌紅寶石的花朵,不識貨的都能看出價值不菲。
“姓謝的倒乖覺,知道拿人軟肋。”
遲笑愚問:“要退回去嗎?”
“送出本王的東西,為什麼要退?”封璘指間把玩着簪子,腦海裡不自覺浮現那人脂玉般的脖頸,“去城裡尋家銀鋪子,将此物熔了,打條鍊子來。”
他想了想,團手比劃了下:“約摸這麼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