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月英家燈火通明。
來看王英的人,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沒個盡頭。這些她見過,又或者沒見過的人,來來往往的出現在她身邊,安慰着她要節哀順變。她好像丢了神智,變回了那個傻子,跪在王英面前,木楞楞的看着着一切,任由淚水流淌。
葬禮的事,根本不用她去辦,王溪和王紅全包了。她在兩個姨的帶領下,挨家挨戶的報喪,王英稍遠一些的朋友,由她的兩個姐姐,王月溪和王月紅,前去通知。
王素真跪在她身邊,陪她接納一波波來吊唁的人,在她晃神時,把禮數周全。
王子期、宋氏等人端茶送水,做飯刷碗。小白爬在王英躺的門闆下,它似乎也知道王英死了,對着來來往往的人群,不叫也不鬧,安靜的卧在那裡,隻是偶然用嘴拱她的腿,像那些她聽過無數遍的節哀順變一樣,安慰着她。
到這裡,王月英并沒有感覺到王英走了,她就躺在那裡,不過是不動了,睡着了。
王月英真正感覺到王英走的時刻,是王溪問她,要不要讓王鐵梅,她的小姨回來。王月英想起從前,王英在時,她不喜王鐵梅的活計,王英也就幫她瞞着。現在沒有人顧忌着她的喜惡了,沒有人再說那些善意的謊言了。
于情,她該請,于理,她厭惡。
她在不知道王鐵梅是幹什麼之前,對這位小姨很喜歡,對這位小姨的故事很好奇。
可現在想來,要是沒有她,沖喜的事不會成,至少不會那麼快成,晚一會兒,再晚一會兒,王英當天回來,自己當天晚上就醒了。那麼她不會遇到張文清,不會遇到張文清,是不是就能早留心到王英的病,早發現王英的病,早點帶她去城裡看病,王英是不是就不會死。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王英當天就算沒有帶回來張文清,救女心切的她,也會帶回來其他人。她的醒來,也不是一定的。
她思考了一會,還是讓王溪通知了王鐵梅。王英和王鐵梅,因為叔叔的事情,已經分别了十幾年,如今是最後一面,她沒有理由不讓她來。不過王鐵梅沒有久留,整個葬禮期間,她隻來了兩次,一次是王英死的第二天,另一次是埋王英那一天。
王月英從來沒有想到王英會死,王英又一直隐瞞,所以家裡并未準備棺材木。
如今是十月,風裡有了冷冽的味道,但不足以讓王英等到剛砍下的棺材木,變成棺材,裝着她,埋入地裡。
幸好村裡有老人備了一棵棺材木,王紅和村長,去幫她協調,讓王英用那顆棺材木,王月英她們進山再砍一顆樹,歸還回去。那家人自然同意。
第二天,王溪,王紅,帶着王月英、王月溪、王月紅和王素真,以及幾個村裡年輕的女子,進了深山。
再次見到這粗壯、高大的樹木,王月英已經沒了當時好奇的心思,依舊是王溪尋樹,她們砍樹。可當時指揮的人變成了王紅,拿着香,繞樹朝拜的人也從王素真,變成了她。
當斧頭砍上樹身的那一刻,她懂了王素真當時的感受,不停歇的,持續的揮動斧子,一下,一下,一斧子,一斧子,耗盡力氣的同時也像是在發洩情緒。把那些悔恨啊,懊惱啊,惆怅啊,全部砍出去,唯留思念在胸膛。
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了王素真,那時,她在砍下去時,又在想什麼?
但她與王素真還有一些不同,在她砍樹時,她娘已經冰冷冷的躺在了那裡,而王素真當時雙親皆在。想來兩人的心情是不一樣的。
擡着樹,運回村,走到那戶人家,放到人家指定的地方。
放下樹木,轉身離開時,王月英将那顆樹記在心裡,今時今日樹送人,明朝他日人送樹。
回去後,王月英不再麻木,除了夜夜守喪時,和王英獨處一室,會流露出痛苦,沉湎于過去。
其他時間,她跟在王溪和王紅後面,對王英的故友,她暗地裡記下她們的名字和住處,雖然她娘已經死了,但這些朋友,在她有生之年,她會每年去看一次。對村裡的長輩,她恭敬的聽她們講習俗,在她們面前混個臉熟。日後她若是出了什麼事,這些長輩看在王英的面上,也會對她多有照應。
很快,到了王英下葬那一日,王英的棺材在後,她披麻戴孝在前,一步一拜,三步一跪,每逢拐彎和路口,都要停一停,燒紙,跪下,喚娘,村裡的長輩說,這是讓王英記得回家的路,日後每逢迎神祭祖的日子,王英在這些路口不會迷失方向。
她娘在村裡的人緣極好,來送葬的人也很多,雖說她們家現在隻有她一個人,但為王英戴孝的晚輩卻很多,遠遠的望去,還以為她們是哪個人丁興旺的富貴人家。
路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人再多也有散去的一刻。
小白跟在她身後,脖子上系了一段白布,每當隊伍停下來,王月英跪下去時,它就陪在她身邊。直到看到挖好的土坑,天性讓它奔跑向前,它停在土坑旁,等着人群的到來。
先跪拜,後落棺。
當棺材落到挖好的土坑裡,王月英的心也随着落下。
王月英看了看新墳,又看了看舊墳。
娘,歉意的話,不該對我說,該對他說。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是那個寵溺我,包容我,甚至縱容我的好母親。你嘴上說着不許我如何如何,心裡,行動裡,卻一直幫我。我不會因為你說的那些話,做過的那些事,去改變我的看法,因為對于你,我願意放棄底線。你放心,我會把子期當親弟弟,也會找回文清。溪姨、紅姨、月溪姐、月紅姐、還有素真,有她們在,娘不必再擔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