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與景冥的情意讓她幾乎忘了,景冥是帝王,她們彼此的信任隻要有一丁點動搖,無論是自己,還是景冥,甚至是容國,都将萬劫不複。
昀佑的心慢慢被一陣近乎絕望的悲涼填滿——帝王不能有情,何況是與她這樣的禁忌之情,自己怎麼會,這麼蠢!昀佑望着妝奁中那從不離身的殘月匕,忽然聽見廊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陛下萬安。”來不及整理儀容,昀佑隻得披着血衣伏地行禮,額頭抵在冷硬的磚石上。
景冥的龍紋皂靴停在她眼前:“你的傷……”
“已無大礙。”昀佑搶先答道,指尖掐進掌心。
“密道不是臣透露的,兵部七道關牒皆經臣手。”昀佑垂眸避開景冥目光,“陛下若疑臣……”
“朕從未疑你!”這幾天景冥跟風輕忙的焦頭爛額,本就心裡不痛快,喝出這一聲倒像越描越黑。
景冥猛然拂落茶盞,碎瓷和茶水濺在昀佑身上。偏偏昀佑又那樣順從的跪着,不躲不閃,甚至都不擡手擦一下臉上的水滴。
景冥的心仿若油煎一般,剛要去扶她,卻看見昀佑的佩玉換了素色縧帶——那是容國舊俗,将死之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會有此舉。
景冥望着昀佑垂首跪地的單薄身影,杖傷尚未痊愈,此刻正因疼痛微微蜷曲——分明是朝堂暗流中最鋒利的劍,偏生要拿自己的命去填那些陰溝裡的圈套。
第一次,真的惱了昀佑,竟是沒留下一句話,徑直離開了。回到勤政殿,景冥突然将一桌的筆墨紙硯外加奏折掃落在地。墨汁潑濺在“昀佑通敵”四個字上,變成猙獰的毒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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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天,風輕裹着晨露跪呈密報:“蘇炳仁昨夜密會前朝餘孽,用的是景然私印。”景冥的朱筆懸在“昀佑”二字上方,忽而重重圈住殿外飄搖的宮燈:“給傳言加把火,就說……朕厭棄了護國元帥。”
次日朝會,景冥當衆将昀佑的軍報擲于玉階之下,絹帛滾過金磚,恰停在戶部尚書蘇炳仁腳邊。“北疆軍糧又短了三成,昀帥作何解釋?”女帝的诘問帶着凜冽,“還是說,又有流民攔了昀帥大駕?”
昀佑跪在殿中央,望着景冥帝服上的暗紋,忽然想起昨夜更漏聲裡,帝王寝殿隐約傳來的蘇瑾琴音——是了,景冥可以護自己一次兩次,可三番五次的污水,哪怕最幹淨的蓮花,都要粘上淤泥——景冥是帝王,這不就是自己希望景冥能用來保護自己的、帝王最該有的樣子嗎……
“臣有罪。請陛下,賜罰。”破碎的肩胛骨尚有隐裂,斷掉的肋骨也還沒有長好——可是,如果景冥願意,這條命,本來就是随時可抛的。
“待朕查清,自會來找你對峙。”景冥聽着自己心仿佛跳在荊棘叢中,嘴裡卻依舊說着最傷人的話。“以後無事不要在朕的眼前晃!”
“臣,遵旨。”昀佑俯首在大殿,一直跪到殿中空無一人,方茫然起身——恍惚中,昀佑走偏了地方,無比自然的走上通往景冥禦書房的路。景禹及時趕到,昀佑方醒了過來。
“臣失禮,”昀佑笑着對景禹說,可景禹分明看見,那笑容讓人錐心一般難受。“這宮城,實在是太大,臣迷路了。”
“你别傷心,皇姐可能最近比較忙,脾氣不好。”
“五王爺折煞臣了。”昀佑任憑景禹攜着,一路沉默走出宮門。“五王爺記得我們一起在天牢審問景泰殿下的時候嗎?”昀佑突然開口,景禹聞言一怔,“那時臣就說過,待陛下江山穩固,臣……自有該去的歸宿。”
昀佑放開景禹,頭也不回的出宮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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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景冥傳了蘇瑾侍奉,宮燈搖曳的光影中,内侍躬身呈上紅漆食盒:“陛下,昀帥命人送來鷹嘴梅煮的奶茶。”
帝王指尖撫過盞沿冰裂紋,笑意綿綿:“這茶送的巧,”她親手斟滿兩盞,将其中一盞推向琴案旁的蘇瑾,“嘗嘗,這可是南野平叛那年,朕與昀帥一同飲過的仙飲。”
蘇瑾受寵若驚接過茶盞,卻在第一口茶湯入喉時劇烈嗆咳。景冥瞳孔驟縮——猩紅血線正順着蘇瑾的唇角蜿蜒而下。
“傳太醫!”景冥焦急不已,在蘇瑾床前守了一天一夜,直到老太醫終于顫巍巍叩首:“幸得蘇瑾大人飲得少……”
景冥的冕旒垂珠在蘇瑾煞白的面容上投下陰影:“傳朕口谕——護國元帥昀佑弑君謀逆,即日起褫奪兵權,收回兵符,囚禁帥府,任何人不得探視!”
沒人發現,如此足夠撼動江山的消息,竟僅僅流傳在宮中與朝廷,在觸及朱牆時詭異地沉寂,沒在宮牆之外興起一絲波瀾。而且,景冥也并沒有派人将昀佑的官印、官服和兵符取回,隻讓心腹重兵把守帥府,昀佑出不來,任何人也都沒有機會靠近昀佑。
此刻帥府内,昀佑正對着銅鏡枯坐。“若有一日你要殺朕,記得瞄準心口。”景冥昔日的笑語混着更漏聲傳來,昀佑猝然攥緊心口衣襟。她對着虛空喃喃:“景冥,我甯可為你飲盡南野三千毒,被你剜心百次,也不會傷你哪怕一次……”
伏在梁上奉命暗中保護昀佑的景禹屏住呼吸,聽見那柄從不離身的殘月匕“當啷”墜地,伴着幾不可聞的哽咽:“景冥,我以為你知道……”
昀佑聽着禁軍統領将最後一道鐵鎖扣在帥府門楣,而此刻亥時的東宮,太子景昀昭擱筆的瞬間,檐角銅鈴已亂響如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