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早朝很是不快。下朝後,昀佑伏在禦書房一角,看着景冥批閱奏折的側影在窗紗上搖曳,腳邊散落着數十封求娶護國元帥昀佑,以及請景冥早立皇夫的折子,朱批“荒謬”二字力透紙背。
“陛下又拿折子撒氣?”昀佑笑着摸出個銀藥瓶:“南野聖女的敗火丹,陛下要不要嘗嘗?”話音未落額角便挨了一記,景冥又抄起的《容史·後妃傳》堪堪擦過她耳畔,書頁間還夾着禮部催選皇夫的折子。
“明日便叫欽天監合你我的八字。”景冥指尖點在折子朱批處,鳳眸卻映着昀佑,“左右那些閣老日日念叨‘鳳栖梧桐’,不如……”
“臣沒意見。”昀佑截住話頭,“可是咱們兩個女子也生不出儲君啊。”景冥倏地按住她手腕,五指将昀佑的手腕抓出紅印:“你當真是塊捂不熱的鐵石?”
“陛下不也是?”昀佑望着窗棂外斑駁的日影,“如今您坐擁九州,臣掌全國兵馬,容國要的可不是深宮怨偶。”
更漏聲聲催人,景冥忽然卸了帝冠擲在地上。青絲如瀑瀉下,她抓緊昀佑的肩頭,慢慢啟齒:“若我……”
昀佑的唇舌截住未盡之語,掌心覆住女帝微顫的眼睫。她任景冥将重量全然交付,聽着懷中呼吸漸沉。
案頭放着景冥未寫完的《罪己诏》,“退位”“無德”等字眼刺痛了昀佑的眼睛,那上面朱砂勾勒的“情”字,正被夜風卷落的燭淚慢慢洇開。
昀佑将《罪己诏》湊上燭火,付之一炬。
“景冥,你我早已自甘戴上鐐铐,若困在宮阙深處早該生鏽了。可這情意偏生在枷鎖裡瘋長,早已鑄成比江山更重的分量。”她将女帝被夜風吹亂的鬓發别到耳後,“即便山河壓得骨血生疼,我們陪在彼此身邊,便是救贖。”
景冥遲疑了一下,将昀佑攬在懷中,手指拆散昀佑的發髻,穿過流水般的青絲。寝殿塌上,一滴又一滴的溫熱自景冥眼中撒遍昀佑周身——刑場的鞭杖,北邙山的箭,南野的毒痕,全身的傷疤被帝王淚一寸寸浸透,明明彼此是暖的,整個皇城,卻萦繞着刻骨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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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時日之後,景冥正在案頭審視一份名單。
“陛下,甯國公世子求見。”老太監話音未落,蕭商已掀簾而入,孔雀翎大氅掃落一地晨露。他指尖夾着風輕的密函,素白信箋上“滄瀾江之功,宜換一道恩旨”,邊角還沾着昀佑常用的金瘡藥味。景冥擡眼便撞進他含笑的眸子裡——當年滄瀾江内段決堤,這文弱公子抱着沙袋朝她喊“臣死不足惜”時就是這樣笑的。
“世子來得巧。”景冥推開案頭堆積如山的《選秀名錄》,狼毫筆尖懸在“蕭商”二字上方,“禮部說甯國公府百年清譽,最宜入主中宮。朕想問問你的意思,你若不願,朕不勉強……”
沒等景冥說完,蕭商搶過話頭:“看來,陛下也不嫌棄臣愚鈍、許臣‘正位中宮’了。”蕭商說完,微笑着将風輕的密函放到景冥案頭,廣袖輕振,半枚玉珏“當啷”落在奏折堆裡:金絲纏裹的玉片内側,微雕着景冥與昀佑并辔春獵的畫面——那是他三年前親手刻的賀禮。
“臣今日來本是與陛下分析利害的,結果,看來陛下與臣英雄所見略同。”他忽然單膝跪地,指尖劃過玉珏上昀佑飛揚的馬尾,“陛下肯賜蕭家一個忠名,臣願還陛下一個清淨。”
景冥的筆尖頓了許久。蕭商的聲音輕得像歎息:“臣知陛下案頭永遠擺着兩盞茶,一盞龍井,一盞鷹嘴梅……”他擡眸時,眼底映出景冥驟然繃緊的指尖,“臣隻求做個端茶遞水的擺設。”
殿外忽起喧嘩,五王爺景禹拎着個食盒撞進來,糖蒸酥酪的甜香瞬間沖淡滿室沉水香。“皇姐嘗嘗新廚子的手藝!”他笑嘻嘻擠到案前,袖口沾着面粉,俨然剛從禦膳房溜出來,“禮部那群老頭子又在殿外哭呢,說陛下遲遲不選皇夫有違......”話音戛然而止——他盯着那玉珏微雕,突然撫掌大笑:“妙啊!蕭世子這手藝,改日教教我?”
景冥捏着酥酪的指尖微微發顫。十四歲那年,景禹被景泰推進冰湖,自己徹夜抱着他取暖,這傻弟弟迷迷糊糊地說:“皇室不該這樣冷……應該像三姐姐身上的梅香……”如今梅香猶在,當年蜷縮在懷中的孩子卻已學會用插科打诨替她擋下腥風血雨。
“看來皇姐已經選好姐夫了,那麼……”他盯着昀佑的名字,忽然抓起筆,在昀佑名字旁邊,歪歪斜斜的寫了“景禹”二字:“昀帥的佳偶,這不也現成的?溫吞水王爺配女戰神,話本子都不敢這麼寫!”景禹笑道,“外人看來,一個庸碌王爺娶了功高震主的元帥,既能削兵權又能全皇家體面——臣弟這招棋,是不是比昀帥的'地火龍'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