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遷仍在門前猶豫片刻才進。
上次兄長叫他回來取欠條,他沒找到,卻翻出來一幅畫,畫上之人與林姐姐有幾分相似,可之前兄長并未見過林姐姐。
他好奇想問清楚,可兄長從南燕樓回來後,便着了風寒,病得很重。母親着急不已,擔心他是遇見什麼事,便來問他,可他那日還未趕過去,兄長就回來了,因此,兄長與林姐姐之間是否有不愉快,他也不知道。
他隻怕是林姐姐那直爽的性子傷到兄長,兄長郁結在心,才病的。
為着這個猜想,他便連那幅畫也不敢問了,何況兄長還病得嚴重,連着幾日燒都未退,大部分時候在睡着。
不過醒時倒與從前差不多,言談舉止間并不能看出心情不好的樣子。
他走進卧房瞧了眼,兄長阖着眼,他便又安靜退了出來。
他在廊下坐了會兒,正猶豫是否要去一趟縣衙問清楚,便見姚筝匆匆回轉。
“哥兒。”姚筝莫名緊張,“那位……那位林知縣上門來拜訪。”
嚴遷睜大眼:“啊……直接來的?”
“是呢!外院的小厮說,人就在門外。”
嚴遷忙噓聲:“姐姐莫要讓東院父母親知道了,林大人這會兒來當不是以知縣身份拜訪的,我去接待即可。”
姚筝點頭。
林儀君在嚴家西院門口沒等多久,便見到有人迎出來。
“姐姐,你怎麼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林儀君目光接過去:“這兩日忙着縣衙招人一事,今日才聽說你兄長病了,便過來探望。”
其實她倒也不必親自來,或者以知縣身份來更好。隻是她覺得嚴随安這病的大約與她有點關系,她心下多少過意不去。
聽她這樣說,嚴遷心裡微松。
林姐姐既然親自來探望兄長,看來那晚他們并未發生沖突了。
這樣就好。
他趕緊迎她進去,邊說起兄長情況:“……這幾日時時吃藥,飯食進的少,好在大夫說一日好過一日,隻是瘦了好些,母親憂心不已……”
一路進了内院,林儀君環顧一路,真是處處皆景,令人目不暇接。
到了嚴随安院子,卻是相反,假山流水皆無,簡約到有些空洞。外頭那些名貴的花草樹木也不在院裡栽種,空曠的院内,鋪着大塊青石,唯有石縫冒出來的小小綠意以及沿着牆角開着的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嚴遷在門口停住,低聲道:“姐姐這會兒來的不巧,兄長正睡着,若是姐姐忙,等兄長醒了我替姐姐說一聲……若是不忙,姐姐去我院裡逛逛,我那兒玩得多……”
林儀君略思忖,正想說什麼,卻感覺到一道目光似乎打量自己許久。
她擡眸,捕捉到目光的主人,瞧模樣是這院裡的丫鬟。不知為何,一見她看過來,就慌忙低下了頭。
林儀君走近她一步,問:“聽你們二公子說,你們大公子方才藥也沒喝便睡了?”
姚筝遲疑片刻,點頭:“大公子體弱多病,卻很少吃藥,多是靠藥膳溫養。”
“可他不是飯食吃的也不多嗎?”
“……是。”
“病了卻不吃藥,這是什麼道理?”林儀君看向嚴遷,眉尾微擡,“鬧性子?”
嚴遷抿唇片刻,才輕聲道:“有些病……吃藥好不了,我哥他……”
他話未言盡,林儀君卻大緻明白些,便對丫鬟道:“麻煩把藥端來,我去勸他。”
“不行!……”姚筝大驚,有些慌張地望着嚴遷,“公子很讨厭外人進屋打擾,他……”
“林大人不是外人,兄長不會介意的。”嚴遇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底氣說這話,一張口便出來了。
說罷他自己都怔了下,才點頭:“聽林大人的,林大人不會亂來。”
見丫鬟欲言又止,又局促不安地離開,林儀君輕笑:“你倒是信我。”
嚴遷道:“不止我,我哥也是,不過那天我還未及取欠條給姐姐,一直想說一聲呢。”
“不必,你兄長已給我了。”她輕輕推開門,日光将她颀長影子投入屋内。
“啊?……”嚴遷訝異,沒跟進去:“那我先在外面等着,不打擾姐姐與兄長說話。”
“好。”
林儀君走進裡屋,見屏風後一道影子安靜卧着。
才偏首瞧去,就對上一雙淡淡的眸。
林儀君訝異:“是我吵醒你了?”
躺着的人動也未動,隻那雙眸中的淡漠逐漸散去,溫和起來,泛着笑。
“不是。”
“我說呢,我腳步輕盈,沒有聲音。”
林儀君靠近床榻,低頭望着他:“才幾日不見,比上次瘦得很明顯。”
嚴遇輕咳了幾聲,閉上眼緩了片刻,聲略沙啞。
“嗯,一年大多時候都是病着,上次見大人,已是最好的狀态了。”
林儀君在床邊坐下,見他臉色蒼白。
嚴遇睜開眼:“大人為何來?并未聽遙安說起大人下了帖子。”
“正式拜訪才下帖子,今日我不是知縣,是你的……一景之友。”林儀君笑道,“以朋友的身份,來探望嚴大公子。”
說罷又補充道:“若前幾日知道,我早來了,說來和我也有些關系,我難辭其咎。”
嚴遇輕笑:“既如此,大人難道是空手來的?”
“路上偶聞此事,未及備禮,且我如今兩袖清風,買不起貴重的禮,再者,初宜還有什麼嚴家找不到的嗎?”
嚴遇淡笑道:“大人幾乎要說服我了,隻是咳咳……”他咳了幾聲,似乎不太舒服。
林儀君起身:“屋裡有茶麼?我替你倒一杯來。”
說話間已瞧見了,繞過屏風走到外間,正要去倒,丫鬟端藥進來,見狀攔住她。
“這茶是涼的,公子不能喝。”
林儀君伸手一摸:“溫的。”
“……不能,公子體弱,本就與旁人不同,你……”
“不可……放肆咳咳咳……咳咳咳……”
裡間傳出一陣劇烈咳嗽。
丫鬟臉色一變,忙放下藥就跑進去。
“公子!”
林儀君随後端着藥進來,見嚴遇用帕子拭嘴,隐見血迹。
丫鬟驚得魂飛魄散:“我……我去叫大夫!”
“不準去。”
嚴遇淡漠道。
臉色蒼白,語氣卻不容置疑。
丫鬟眼一紅,呆立原地手足無措。
林儀君朝她道:“既然外間茶涼了,那換熱的來吧,待會兒你們公子喝了藥也要清清口。”
丫鬟擡眼看林儀君,眼淚竟掉了下來,忙應聲,低下頭快步出去。
林儀君将藥碗放在一邊,瞥了眼落在地上的帕子,又看向嚴遇。
嚴遇轉過臉,輕聲道:“……别去瞧這些污穢之物。”
“氣血生于五髒精華,豈是污穢。”林儀君笑了聲,并不在意,她忽然問,“不看大夫,能給我看看麼?”
“……什麼?”
林儀君索性伸手,捏住他下颌左右觀察,又去探他頸側穴位。
“倒比方才有力,看來是淤血,吐出來是好事。”
林儀君的手指微涼,觸碰他時,一陣奇異的感覺仿佛蔓延全身,難以形容,直教他心髒莫名跳快了幾分。
“别在意。”林儀君見他眼神怔然,便收回手,“我不是冒犯你。”
“看來大人還懂岐黃之術。”
嚴遇看似平靜,卻微微側了頭,掩飾眼底的波瀾。
“不是醫術,是習武之人一些必備的素養。”
她伸手端起藥碗,掃過托盤,輕笑,“你的丫鬟很貼心,不但溫度正好,還備了甜水……這是?”
她湊近一聞:“蜂蜜……還有什麼花……”
有一股連藥的苦味也難遮的馥郁微甜。
“是聖泉花,有些微苦,但佐以蜂蜜,卻恰好中和蜂蜜的甜膩,二者成就一番絕味,可除藥的餘澀。”
“聖泉花,第一次聽,看來又是别處不曾有的。”林儀君好奇多瞧了幾眼,又問,“你這屋子熏的什麼香,我進來一絲藥味也不曾聞到。”
“是我自己閑來無事調的,若大人喜歡,可贈予大人一份。”
“卻之不恭。”
林儀君輕颔首。
她目光落在他顔色淺淡的眉眼間:“既有花香,又有甜點,便将藥喝了吧,病快些好才能去見屋外花草。”
嚴遇彎了彎唇角:“我院裡并無花草。”
“有,在青石罅隙,在院牆腳下,有些開的碎碎的小花,淺藍色也有白色,很像星星……像那晚我們在南燕樓觀瀾亭之上見到的星星。”
“……是嗎?”嚴遇眼神溫和,“若不是大人說的那樣,大人便将欠條還回來如何?”
“……那不行。”林儀君一口否決,“一碼歸一碼,萬一我覺得像,你并不覺得,也不能說我騙你,你得自己去看。”
“嗯,是在理的。”嚴遇低笑了聲,望着她,“不過須得請林大人幫忙……我現下渾身疼痛,連坐起的力氣也無。”
林儀君放下藥碗,扶着他肩坐起,靠在床頭,然後将藥碗順勢遞給他。
他果真小口喝着藥,雖病中,卻不狼狽,風姿優雅,似品茶一般。
林儀君觀賞片刻,視線在他臉側唯一顯亂的幾根發絲間逡巡片刻,忽笑道:“嚴大公子天人之姿,真如朗月入懷,我那晚的形容并未說錯。”
嚴遇動作一頓,那雙平靜的湖泛着微不可察的漣漪。
“随安。”
“嗯?”
“請大人喚我的字,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