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二堂内,左側坐着刀疤臉和一個瘦高個的男人,右側坐着麻子大漢和長臉男。
林儀君今日一直常服,此時也未換,淺藍上衣,淡紫下裙,無多餘繡花或珠飾,樸素明淨,走進來時像一株生長極好的紫藤。
她在主位坐下,杜勝已按照她先頭的吩咐倒了茶水來——用茶杯裝的水。
縣衙沒買茶葉,泡不了茶。
林儀君微微一笑,沖衆人開口道:“如各位好漢今日所見,一切都是個誤會,關于此點,各位好漢還有何疑問嗎?”
長臉男問:“若是誤會,為什麼抓人那日不派人來向我們說明?”
對啊,為什麼不說呢?難道傻傻得等着他們的報複?
幾人看向林儀君。
林儀君反問:“本官初來乍到,尚且人生地不熟,派何人去說?縣衙人手不足,且都敬畏綠林好漢,輕易不敢招惹,更難說涉足二位的地盤了,本官實在無法,隻得等各位好漢上門,由本官親自解釋。”
幾人一聽,又覺得很有道理。
麻子大漢皺了皺眉:“……你剛才在門口說的那話是什麼意思?我們犯了重罪的兄弟今天不能跟我們走?”
林儀君道:“不是不能,而是總有個說法吧。本朝以法立國,法度乃朝廷之本,本官被朝廷選調至初宜知縣,自然也要依法辦事。”
麻子大漢與長臉男對視一眼。
“聽不懂,說點簡單的。”
林儀君直截了當:“破财消災。”
獅子山那瘦高個粗聲問:“我聽明白了,你這是問我們要錢啊?”
“怎麼能說要錢?”林儀君挑眉,“本官不欲與綠林好漢們為敵,但畢竟抓他們是當着百姓的面,若要放人,必須要給百姓一個交代,否則這頂官帽都保不住。你們花點小錢,本官便可安心放人,因為本官會拿着這筆錢為百姓做好事,如此堵住悠悠衆口,同時也能轉移視線。此乃,雙赢。”
“你想要多少錢?”
“一個人十兩銀子,其中重犯獅子山兩人,無影寨四人,便是二十兩與四十兩,此數對獅子山和無影寨來說,算不得什麼。”
“你……嘶……你想要錢打算怎麼做?”刀疤臉捂住小腹,臉色還有些難看,但看向林儀君的眼神已不複先前那般敵視了,甚至還有些下流的渴望。
林儀君露出為難之色:“實不相瞞各位,縣衙空置八年,錢倉空空,連衙役的月錢都發不出來了,再加上二山十幾兄弟在縣衙住的這幾日,好吃好喝,亦是一筆不小的開銷,總要想辦法貼補貼補。”
刀疤臉笑起來:“原來是這樣,早說如此,這誤會也不必了,隻管跟哥哥說清楚,哥哥就不是帶刀來,而是帶錢來了。”
麻子大漢點頭:“這倒也說得通,不過你說的真話?隻要拿出四十兩銀子,我們的人就能帶走?”
長臉男搖頭道:“本來就是搶人來的,現在卻要贖人,算起來我們還是虧了。”
“話非如此,強闖縣衙畢竟有風險。”林儀君耐心道,“本官敢賭到各位上門,也是以一些拳腳功夫為依仗的。”
然後她頓了頓,話鋒一轉:“當然,不過本官也不能白拿各位的銀子,為表誠意,本官為各位再送上見面禮。”
說罷,就見榮進引着嚴遷到了門口,嚴遷向裡頭張望了眼,見幾個彪悍山匪在,便不由緊張,不敢進來。
方才到縣衙大門時,見到門外聚集那麼多山匪時,他已是很怕了,何況是對這裡的頭領。
“進來。”林儀君溫聲,“沒事。”
幾人齊刷刷看向嚴遷,嚴遷面色一緊,身子發僵。
林儀君走過去,拉住他手腕:“别怕。”
嚴遷低着頭不敢看那些山匪,覺得他們的眼神都像是要吃人一樣。
林儀君拉着他走到案後,才放開他:“可是你母親叫你來的?”
“是我兄長。”嚴遷忙将取的五百兩銀票給她。
林儀君當着山匪面大大方方接過,坐下寫起了借條,蓋了私印,然後将借條給他。
“收好。”
嚴遷點頭,疊起來揣在懷裡。
林儀君拿着五張一百兩的銀票走到廳内,在獅子山與無影寨面前,各放了一百兩。
“這是什麼意思?”所有人不解。
林儀君笑道:“本官素來欽佩綠林好漢,江湖英雄,一直想與各位交個朋友,不想卻生了誤會,這一百兩是本官的賠禮,也是見面禮,希望各位收下,将來不要為難衙門中人才好。”
麻子大漢愣了愣:“你剛才還問我們要幾十兩……現在又給錢?”
“一碼歸一碼,本官既不願得罪各位,也要對百姓有所交代。隻是如各位所見,縣衙實在捉襟見肘,本官不得已以自己的名義,特意向嚴家借了銀子贈予各位,因為本官是真心想與獅子山和無影寨的好漢,化幹戈為玉帛,井水不犯河水。”
林儀君輕歎了聲,“還請各位高擡貴手,不要與本官為難了。”
她語氣誠懇,加上她明淨溫柔的長相,竟讓人無理由相信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每個字,都是出自真心。
刀疤臉率先表态:“好!妹子,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哥哥們再為難你一個姑娘也真不是男人了,今天的事全都是誤會,我們出門急,身上也沒帶錢,今天晚點,我就讓人把二十兩給你送過來!”
林儀君揚起笑:“就知道江湖豪傑們都是明事理講義氣的,今日本官意外傷你,醫藥費還……”
“不用你賠!都是小傷。”他揮手打斷,甚至起身走了兩步,“你看,現在就已經好了大半了,歇息兩天就一點事沒有了。”
長臉男嘴角一撇,陰陽怪氣道:“還真是奇迹啊。”
刀疤臉才要發作,忽覺腹部絞痛,隻好強忍着坐了回去。
麻子大漢也收下了那一百兩銀票。
他先是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嚴遷,才道:“看來林大人跟嚴家關系也不錯,嚴家向來給我們無影寨保護費交的足足的,既然嚴家在這關頭還幫你,看來也是為你作保了。”
嚴遷有些發怔,他不太懂其中的關聯,隻聽‘關系不錯’幾個字,便點頭道:“林大人是嚴家貴賓,後日我與兄長要在南燕樓宴請她呢。”
林儀君便笑問:“若本官沒錢,嚴家是否還願慷慨解囊?”
嚴遷忙道:“當然,林大人有事盡管與我開口,我一定幫忙。”
話說至此,已不言而喻了。
無影寨的人率先起身:“既如此,今日的誤會便算清了,我們先帶人走。”
“嗯,不過——”林儀君笑道,“若有願意留下的,也請賣本官一個面子吧,縣衙人手不足,十分缺人。”
麻子大漢笑了聲:“這都是小事。”
待他二人走了,刀疤臉才扶着桌子緩緩起身,強裝出無事的樣子,額前汗卻忍不住淌落。
他問了一句毫不相關的問題。
“妹子,你是沒嫁人還是死了男人?”
嚴遷眉頭一皺,連害怕也顧不上了,回怼道:“這問題實在太無禮!豈有這樣問的?”
“關你屁事,奶娃娃一邊玩泥巴去。”
“你……”嚴遷氣得眼眶一紅。
林儀君笑意不達眼底:“本官父母早逝,尚未婚配成親。”
“沒嫁過人?”刀疤臉顯得興奮,“從來沒嘗過男人的滋味?”
林儀君眼底蔓延一層薄霜,垂眸掩飾。
“私事不适合在此談論。”
“我懂我懂,你們姑娘家聊不來這個事,害羞。”
刀疤臉猥瑣地笑了聲,“到底是正經大家閨秀,就是不一樣,不像風月巷裡的婊子們,一個比一個騷。”
林儀君擡眸笑道:“若是無事,本官還要處理公務,下次若有機會,馬大哥進城來,本官請你喝酒。”
一句“馬大哥”喊得刀疤臉心神酥軟。連他姓什麼都記住了,還說對他沒有意思?
他壓不住笑,連忙應了,又因腹部實在疼的要命,才戀戀不舍地離了縣衙。
嚴遷氣得發抖,紅着眼道:“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無賴!”
林儀君慢悠悠坐下來,面容沉靜。
“畢竟是山匪,對他們不必抱有期待。”
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強取錢财,山匪哪一件做不出來?
至于那種劫富濟貧,盜亦有道的俠匪,她隻在話本裡見過。
她擡頭,見嚴遷眼尾發紅,殘留着淚痕,不禁有些好笑:“他是對我無禮,你怎麼倒氣成這樣?”
“我見姐姐受委屈,自然生氣。”他毫不猶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