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儀君特意在上午去了一趟大牢,随後回到二堂辦公。
顧牧抱着一沓公文進來,眼下殘留着淡淡淤青。
“大人,所有供詞都整理好了。”
林儀君接過:“辛苦。”
“大人更累,聽谷宏說,大人天未亮就起來練刀……”他緩聲,“實在令人欽佩。”
“練刀不算公務,隻是避免手生。”林儀君翻着那些供詞,實在細緻又條列清楚,不由贊歎,“顧主簿,本官當初選你進縣衙,實在是明智之舉。”
顧牧輕笑搖頭:“大人過譽,顧某不過盡力,想為大人分擔些罷了。”
他又道:“隻是這些供詞尚未得到調查取證,有些時日太久,想必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不必調查也不必取證。”
“……為何?”
林儀君容色淺淡:“因為律法正義隻适用于知法守法的普通百姓,對這些山匪,本官本就不想遵守原則。”
她眸底的涼薄使顧牧心裡微驚:“……若是大人不将他們視為百姓,又為何要關押審訊?”
林儀君頓了頓,才道:“雖非百姓,卻也是一條人命,且是我大越子民,機會還是要給的。”
顧牧皺起眉,不知該說什麼。
林儀君靠在椅背上,同樣沒有繼續解釋。
顧牧是個文人,是讀書立心的君子,而她并不全是。
她倒覺得自己還算是良善,隻是并不天真。大約與黎客這種人待在一起久了,近墨者黑。
二堂内安靜了會兒,林儀君忽然笑問:“本官昨日将他們一個個審訊了,也都說了定罪與招安相關事宜,今日上午二次訊問結果時,你猜有幾人同意留在縣衙?”
顧牧認真想了想:“不超半數。”
林儀君發出一聲哂笑,托腮看他。
“所以說,顧主簿,書上的道理不能全信,人性複雜如淵。”
在顧牧不解的眼神中,林儀君說:“他們全部同意縣衙招安。”
“……為何?”
“因為昨夜本官還是将他們關在一起的,給了他們商量的機會。山匪們大多頭腦簡單,慣簡單聽從頭領的意見,無論是獅子山還是無影寨,隻要一人拿定主意,追随者不會反對。”
林儀君冷靜指出:“他們分開,每個人都有名字,有家人,有性格,但合在一起,就隻是一群烏合之衆,稱作‘山匪’而已。”
顧牧擡眸,瞳孔輕顫着,半晌,才搖頭歎了口氣。
“難以想象……”
“你甚少與這種人打交道,難以想象實屬正常。”
“不……”顧牧望着她的目光似暖陽淺照,“顧某是難以想象,大人經曆過怎樣的艱難,才知這樣冰冷的道理。”
“啊?……”林儀君一呆,“……我的經曆嗎?”
她逐漸反應過來,不甚在意:“哦,其實倒也不是什麼秘密,就是說來話長,而且有些也不太光彩,你未必想聽。”
顧牧溫聲:“隻要大人願意,顧某随時恭聽。”
他說的這樣認真,林儀君着實怔了下,才彎了彎嘴角:“雖然……但是顧主簿,你不必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人人皆有自己要經曆的,那些稱之為‘苦難’的事,不放在心上,于我不算是苦難。”
顧牧緩緩垂下眼睫,斂去那些秋暝般難以言說的情緒。
“并非同情……罷了,是我在大人面前失禮了。”
林儀君道:“這些題外話先放一邊。你今日别忘了去何家走一趟,與何聞祈商議修繕縣衙一事,要緊着架閣庫與監牢。”
她說着從案後起身繞出來,走到門外,轉身看着二堂的楹聯。
一共二十四個字——
知縣也是百姓當為百姓做事,
百姓即是父母天下孝字當先。
“你看……”她指着“百姓”二字,對顧牧道,“一聯中三個‘百姓’,左右卻各有兩字模糊不清了。”
顧牧走出來,與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樣落在楹聯上。
“馮知縣任上,這對聯便已有了,聽聞是初宜首任知縣所作。”
“理雖樸素,意卻深刻,振聾發聩。”林儀君道,“趁字迹尚存,也一并拓印煥新吧。”
*
灰蛇山上熱鬧起來,因為外出“開差”的三爺回來了。
十幾箱子的貨被搬上山頭,悉數堆到倉庫裡,再由專人清點記賬。
周昭南走進去,穿過滿臉寫着高興的人群,在每個大箱子前挨個挑起來。
手下便主動問:“小爺找什麼?咱們幫着找?這些貨還沒理,布匹武器珠寶以及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都亂亂放一起的。”
周昭南略過旁邊那箱兵器,從另一箱貨裡撿出一個精緻的掐絲琺琅小盒把玩着。
頭也不擡問:“一般姑娘家會喜歡什麼?”
“喲,小爺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改天咱兄弟幾個趁着夜黑風高,拿個麻袋一套,提上山就讓你入了洞房嘛哈哈哈哈哈哈……”
“滾滾滾……”周昭南撇嘴。
有人偷笑:“那個姑娘可不是能拿麻袋裝的……那可是個母老……”
“有完沒完?!”周昭南擡腳把人絆倒在地,一個轉身坐到他身上,還壓了壓,“誰敢說林知縣壞話,試試呢?”
“咳咳……小、小爺……”
躺在地上的人故作痛苦狀,連忙求饒,“不敢不敢,再不敢了。”
“趴好,爺累了。”
周昭南擡眼,俊眉微揚,掃視了一圈,“聽着,初宜來了一位新知縣,誰敢找她麻煩誰就是跟我作對,背後說壞話也不行,讓我聽見了,就綁到後山樹上去跟狼過夜。”
衆人紛紛看過來,手上整理東西的動作都停了。
他們這些人跟着三爺才回初宜,也是半道上聽說初宜有知縣上任,據說還是個女的,這事實在罕見,因此傳得飛快。
有人笑問:“是不是那新知縣長得天仙下凡,才叫咱們小爺動了凡心呢?”
周昭南還未說話,便有人接話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