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牧收回視線,低聲道:“遙安,在縣衙,要喚大人,方是尊重。”
“我知道的。”嚴遷忙道,“方才不在縣衙,大人又未着官服,且比我年長,我才這麼喊的。”
顧牧眉頭仍鎖着:“……你來此可有事?我留下的功課你可完成了?”
“……學生告辭。”嚴遷有些怕他,忙執禮告退,走了兩步,又匆忙返回,朝林儀君笑道,“林大人,我先走了。”
林儀君颔首。
顧牧走近,遲疑問:“大人怎麼與遙安遇上?”
“偶遇。”林儀君懶得解釋,幹脆簡單直白。
“那……”顧牧頓了下,用平靜的聲音,“他不知尊稱,實在失禮,我既是他的老師,該替他向大人道歉。”
說罷他果然朝林儀君拱手作揖。
“無傷大雅。”林儀君托他手臂,“顧主簿,你也不必如此見外。”
顧牧站直了身子,輕歎一聲。
他随着林儀君的目光落在公告上,近期張榜公布的大多是些不太緊急但尚未處理完成的陳年舊案,例如偷盜,搶劫,向他人強索财物等。
他搖頭:“暫無百姓追責或提供線索。”
“有人看即可。”這在林儀君預料之内,“慢慢告訴初宜百姓,縣衙已開始辦事,總有人會嘗試相信的。”
她說着笑了聲:“先拿牢裡那些山匪立威,縣衙的飯可不是白吃的。”
顧牧看向她:“大人……果真不擔心那兩大山匪組織找麻煩?”
“抓都抓了,現在擔心也晚了。”林儀君淡定答。
她朝縣衙大門走去,走到階下又站住了,擡起頭細細打量大門立柱左右的楹聯。
正法似日,燒灼天下不正之氣。
正心似月,輝照世間受屈之人。
“正法,正心。”林儀君慢慢念道,又問他,“顧主簿,你說是正法難還是正心難?”
顧牧道:“心不正,難以正法,法不正,難以正心。”
林儀君沉思。
顧牧忽問:“大人,馬呢?”
“……馬?”林儀君一個激靈,“呀,馬!”
她把馬忘了!忘在南燕樓了!
顧牧咳了聲:“……那,劉保呢?”
林儀君:“……”
她把劉保也給忘了。
她竟從南燕樓就這般走回了縣衙,路上完全忘了去時那回事。
見林儀君有些懊惱,顧牧反倒輕笑一聲。
“無妨,劉保若還在南燕樓,會自己帶着馬回來的。”
也對。
林儀君邁步跨上台階:“顧主簿,我正要與你說起南燕樓發生的事。”
一刻鐘後,林儀君與顧牧已坐在主簿衙内。
顧牧聽林儀君簡明扼要地陳述完與嚴夫人的對話,望着擺在他面前的五張一千兩銀票,不禁怔然。
“大人……”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是受賄。”
“她不說,我不說,就沒有證據。”
林儀君一臉認真,“五千兩,好多錢。”
顧牧注視她,與她目光相接。
“大人難道真要為了這五千兩,放棄這樁案子?”
林儀君淡笑:“啊……顧主簿,本官并沒有承諾她任何事,嚴夫人說希望此事不要鬧大,不要鬧出人命,不要給嚴平定個死罪,事實上,嚴夫人不懂律法,本官即便能定死罪,也無權殺人,須經陽州府,際天府以及刑部複核,才有行刑資格,所以即便眼下立即将嚴平緝捕歸案,他也如實招供犯罪事實,性命也是無虞的。”
“那之後呢?等層層複核後,刑部若同意問斬,大人收了五千兩又要如何向嚴家交代?就算沒有證據,以嚴家的勢力,向陽州府告大人一狀,隻怕影響也不小。”
顧牧低聲,“還是說,大人會為了五千兩,不給嚴平定下死罪?”
“嚴平是否死罪,未經審核如今本官不想妄下定論,但——”
林儀君擡手輕壓在他肩上,人也湊近了他。
随着她清冽氣息侵襲而來,顧牧眸光也随之一滞,軀殼微僵。
林儀君放低聲音:“顧主簿,我們追求律法公正是為百姓伸張正義,但律法并非盡善盡美,世事也非黑白絕對,非常之地要用非常之法。”
顧牧瞳孔輕顫,清茶似的眸間清晰地倒映着林儀君淺笑的眉眼。
她拍拍他肩,坐了回去:“我有一位至交好友曾說,在規則森嚴律法完善的地方,追求法律公正是為了維護律法威嚴,而在法外之地,需要維護的是執法者的威嚴。”
她将五千兩疊好,放在顧牧的賬本上。
“安心收下,取之于私,用之于公,受賄不為貪欲,正心即可。”
顧牧望着她,這些日子相處,他自以為已足夠了解林儀君,原來不過是管中窺豹。
她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豐富得多。
“顧主簿。”林儀君出聲打斷了他的走神。
她問:“你做飯了嗎?”
“……尚未。”
“那正好别弄了,南燕樓的酒席我讓他們打包了,過會兒應該會送來,給大家分分。”林儀君話題跳躍很快,“……對了!”
她皺眉:“顧主簿,你怎麼點那麼多?三道席面一共二十幾道菜……我們就四個人,是不是太奢侈了?”
顧牧詫異:“我隻訂了一道席面。”
“啊?”林儀君怔了怔。
莫非是何家示好?亦或是何家姐妹自己的安排?
她笑了聲:“對了,還有一事,是關于縣衙修繕所需的磚瓦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