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丁之都,凱撒大宮殿。
漆黑的天幕出現白色的星艦,地面狂震,巨雷轟鳴,那是教宗的法艦“諾亞方舟”,每艘法艦的艦身上都印有手持烏列爾之劍的六翼熾天使的花紋。法艦上數百盞雪亮的照明燈一盞盞亮起,霎時天地間燈火通明,仿若神靈睜開祂的眼睛,天使在人間顯聖。
聖座莅臨。
奧丁還沒入睡的居民自然見到這宛如神迹的一幕,他們激動地沖出家門,朝那艘法艦脫帽緻敬。
雪萊也激動地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早就聽爸爸說,聖座可能會來奧丁,當時我還不敢相信,沒想到居然是真的。”
拉斐爾沒說話,他遙望着懸停在天幕上的“諾亞方舟”,法艦卷起凜冽的疾風,他蒼白的長發在夜色中狂舞,森冷的氣息一絲絲地從他身上透出來,天地都仿佛沐浴在神的光輝中,唯有他的周圍被黑暗吞沒,漫天星辰在他瞳孔裡映不出一絲色彩。
身旁的雪萊完全沒注意到拉斐爾的臉色,反而催促道:“你哥哥讓我們趕緊回去,說不定是聖座要見我們呢,快點,别怠慢了聖座。”
拉斐爾默不作聲地收回眼神,他跟在雪萊身後,朝凱撒大宮殿走去。
早在幾十年前,奧丁的居民還沒有如此尊奉教宗,珲曼共和國也并不是如今的共和制政|體,而是由數十個小星系領主組成的君主制國家,由阿斯特萊王朝統治,鷹面獅鹫的旗幟昂揚地飄蕩在整個銀河系的宇宙中。
現在的星域網上喜歡玩一個很常見的梗:教皇他有幾個師?
但在阿斯特萊王朝的末代皇帝約瑟夫當政的黑暗時代,梵蒂岡的聖廷還真有幾個師,在自由聯盟和阿斯特萊王朝作戰期間,軟弱的帝國軍無力抵擋聯盟軍猛烈的進攻,節節敗退。
阿斯特萊王朝危急存亡之秋,教宗手下的十字軍隊主動承擔起抵抗自由聯邦和星盜的聯盟軍的重要職責,那些烙有天使圖案的戰艦數次擊潰聯盟軍的圍剿,保護了帝國居民的人身安全。
格裡高利十三世便是當時在任的教宗,他組織十字軍抵抗聯邦軍,将抛棄自己土地和人民的星系領主處于絕罰和審判,給遠在自由聯邦的大牧首遞出停戰協議……這一系列的舉動都讓他表現得不像個崇尚和平的牧者,更像個擁有鐵血手腕的君主。
曆史上不是沒有過“君主型”的教宗,曾經發動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依諾增爵三世便是中世紀權勢最大的教宗,這位大教宗推廣神學家聖伯爾納多提出的“雙劍論”,利用霍亨斯陶芬家族和韋爾夫家族争權的機會,迫使德意志和意大利地區的領主歸還屬于原屬教皇國的領土;扶持來自西西裡的腓特烈二世登上神聖羅馬帝國的帝位……讓整個西歐都臣服于他的威嚴下。【1】
比起普濟衆生的聖人,這些激進入世的舉動都讓依諾增爵三世更像普世意義上的鐵血君主,後世也稱他為“萬皇之皇”。
可惜一切的權威和榮耀都伴随他的死亡而煙消雲散,依諾增爵三世死後沒能得任何追緬,而後世聖廷的修士們也羞于提及他這個不符合普世價值觀的教宗。
格裡高利十三世和依諾增爵三世一樣表現得更像普世意義的君主,但彼時的社會環境遠不是中世紀時期那麼簡單。
由于教宗組建十字軍反擊同盟軍,如今珲曼共和國的大部分領土得到保存,聖教也是從那時大規模擴展,很多信徒便是經曆過那次滅國之戰後開始轉而信奉天主教,他們堅信那些印有天使紋章的星艦,便是傳說中天使的化身。
因為聖廷的插手,搖搖欲墜的阿斯特萊王朝以一種極其危險的姿态勉強苟活下來,而于此同時,一種新興階級正在帝國内部湧現,後世稱他們為共和派。
對于這個全新的階級,教宗并沒有加以扶持和理睬,反而是在不斷地清除永恒之城周圍的親帝派勢力,他派出修士宣揚自己的教義,不斷地發展信徒,沒受到戰火波及的小星域領主們也紛紛臣服,聖廷梵蒂岡及其周圍的星系隐隐約約呈現出曾經“教皇國”的雛形。
在聯盟軍險些打到奧丁門口時,約瑟夫皇帝帶着他的皇後狼狽地逃出皇都。君主抛棄了自己的人民,共和派便組建自己的人民軍隊,誓死守住最後一片國土,在教廷的支持下,共和派經過慘痛的傷亡把聯盟軍趕出奧丁,重新解放他們的家園。
自衛戰争結束後,約瑟夫皇帝被教宗捉到梵蒂岡接受審判,經過樞機會和元老院的審判,這個背棄自己的人民和國家的懦夫被剝奪皇位,處以終身監禁,他的皇後和子女也被剝奪繼承權,送去修道院出家。
廢黜皇帝,這一舉動讓教宗的權威達到巅峰,仿佛是在用實際行動向世人展現:教權高于皇權,是教皇授予君主世俗的權力。
教宗本想借機扶持一位傀儡君主繼續為自己效力,但變化的時局卻沒給他這個機會,早已虎視眈眈的共和派發起政|變,他們推翻了迂腐的君主制,成立全新的共和制國家,也就是如今的珲曼共和國。
在教權和皇權幾千年的拉扯制衡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而此刻皇權徹底地消失在曆史長河中,教權又該何去何從呢?
此後數十年裡,珲曼共和國數位領袖先後上台執政,又匆匆地走下曆史舞台,但格裡高利十三世依然不動如山地坐鎮梵蒂岡。
他沒有再沉迷于權術,反而開始變得更像一位牧者,他組織學者修繕教義,普濟衆人,建立修道院收養在戰亂中失去雙親的孤兒,甚至解散了當年讨伐聯盟軍的十字軍……這些象征和平的舉動都為他赢來極高的聲望。
這并不是因為他的野心得到滿足,而是教宗自知他的成就不可複刻,他沒有後代來承繼他的地位,他的權威也很可能像曆史上的依諾增爵三世那般因死亡而煙散雲散,他的存在或許也會被後世人抹除和诋毀,于是他便想用餘生完成一項具有跨時代意義的偉業:
統一分裂的東西教會,讓遠在自由聯邦的大牧首承認梵蒂岡才是唯一的聖廷。
這項壯舉足以令他封聖,而這又必然要與路德維希的大遠征結合在一起。因此,教宗和路德維希某種程度上也算是政治盟友,路德維希政|變奪權的背後也隐約能看到那些紅袍修士的推手。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也是擁有無限潛力的亂世,無數英雄傳說将在這個廣袤無垠的銀河宇宙的舞台上演。
當雪萊和拉斐爾返回大廳時,教宗已經走下“諾亞方舟”來到大殿,凱撒大宮殿的中央大廳的穹頂很高很高,這座大殿原本是約瑟夫皇帝的議政大廳,後來阿斯特萊王朝被推翻後,這裡便改造成國會大廈,大廳能夠容納上百人共舞。
雖然曆經多個王朝,多次政|變,但依舊保持它往日的規格,巨大的枝形吊燈懸挂在大廳穹頂正中央,白色大理石的地磚反射燈光,讓人誤以為是置身一顆巨大的寶石中。
路德維希看到他們是一起過來的,出聲問道:“剛才去哪裡了?”
雪萊回道:“隻是去外面透了會兒氣,裡面悶得很。”
路德維希微笑地看向他身邊的拉斐爾:“那是和拉斐爾一起去的嗎?”
雪萊緊張道:“沒,沒有,我隻是回來的時候碰巧遇到了拉斐爾,順路和他一起回來的。”
他下意識地沒把他們一起喂貓,還有拉斐爾送他門票的事情說出來。他心虛地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這是他說謊時無意的行為。
路德維希瞳孔裡的金色微微凝聚:“是這樣嗎?拉斐爾?”
因為教宗的到來,拉斐爾心裡本就不太舒坦,路德維希的出現更是讓他壓抑的情緒徹底迸裂:“你煩不煩,我去哪裡都要跟你報告嗎?我二十多歲了,不是小孩子,我爸都沒管過我,你憑什麼管我?”
“哥哥隻是擔心你……”
“擔心我?你擔心我什麼?我受夠你們了!誰是我哥哥?你做的是哥哥該做的事嗎?”
拉斐爾的語氣抖然激動起來,他神經質地開始尖聲怪叫,喉嚨裡發出像哭又像笑的古怪聲音。
眼看他們兄弟又要吵起來,雪萊小心翼翼地勸道:“拉斐爾,别和你哥哥吵架,你冷靜點。”
拉斐爾發出沉悶的喘息聲,他頹喪地捋頭發,蒼白的臉上展現出一副類似病人的虛弱感,此刻的他看上去那麼憔悴那麼滄桑,哪裡像庭院裡那個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無限風情的男人。
過重的愛意和關切會給人帶來負擔,拉斐爾小時候的性格雖然沒那麼陽光,但也會笑會鬧,可愈是長大,他身上屬于男孩的陽剛之氣便日漸衰微,性情愈是古怪陰郁,公爵一直認為這都是瑪蒂爾達的神經質造成的,或許真正的毒源都在他哥哥身上也說不準。
路德維希對這個體弱多病的弟弟總是放不下心,拉斐爾小時候生過一場重病,甚至卧床不起過好幾年,他總是擔心體弱的弟弟活不長,整夜整夜地守在弟弟床前,後來在軍官學校時也憂心忡忡。
但另一方面,他又滿足于弟弟對他的依賴,拉斐爾小時候是個非常膽小怯弱的孩子,每天入睡前都要握住哥哥的手才能安心,有時候他半夜醒來會發現拉斐爾在抽抽搭搭地哭,他怎麼哭都哭不停,等路德維希好容易把他安撫好後,他會小聲說:“夢見哥哥不在了,好可怕。”
他把自己的臉貼在哥哥溫熱的胸口,隻有聽到哥哥的呼吸和心跳聲才能安心下來,再淺淺睡去。
路德維希明白他那種無窮無盡的焦躁和恐慌源自對身世的不安和自卑,但拉斐爾是弟弟,是他最珍重的親人,天底下隻有他們是最親密無間的,可他愈是珍重,這樣的态度卻使得拉斐爾的不安和執拗日益增長,無解的死循環。
等到拉斐爾長大後,他開始迷戀Omega的信息素,整夜整夜地在外面鬼混不回家,過着浪蕩子的生活,對從小寵愛他的路德維希冷嘲熱諷,甚至在公衆場合吵架。
他的行為相當過分,但作為哥哥的路德維希總是縱容弟弟的胡鬧,甚至還經常給他收拾爛攤子,這落在有心人眼裡,不免讓人覺得拉斐爾性情古怪陰森,不識好歹。
眼下,路德維希輕歎一口氣,沒再執着這個話題:“拉斐爾,你跟我過來,聖座要見你。雪萊你是天主教信徒,如果想見聖座一面的話,也一起跟上來吧。”
拉斐爾抹了把臉,最終還是選擇在他身後去見教宗,臉上籠罩着層陰郁的暗影。雪萊因為是虔誠的信徒,自然也選擇跟上。
路上,雪萊偷偷看向走在他前面的兩個男人的背影,路德維希關切地把手撫上弟弟消瘦的背脊,但拉斐爾卻絲毫不領情地甩開他的手。
雪萊心想:他們兄弟間的相處真的好奇怪,明明路德維希那麼縱容弟弟,為什麼拉斐爾卻總是對哥哥惡聲惡氣的?他對别人也不這樣啊。
想不明白他們兄弟間奇奇怪怪的氛圍,雪萊也就不再細想,反而為即将面見聖座緊張起來。
聖座此次到訪并沒有和奧丁的大人物接觸,他走下“諾亞方舟”後就徑直來到凱撒大宮殿的祈禱室,并沒有在外交接待廳露面。
路德維希一行人推開二樓祈禱室的大門,見他們進來,公爵對身旁座位上的老人說道:“這就是我的小兒子拉斐爾,您也很多年沒見過他了吧。”
公爵朝拉斐爾招手,示意他上前來:“拉斐爾,你走近點,讓聖座好好看看你,你小時候聖座還抱過你呢。”
極少有人知道公爵的父親和教宗曾經是好朋友,雖然梵蒂岡和奧丁相隔甚遠,但教宗年輕時曾寄養在格林維爾公爵家裡一段時間,他和當時公爵的父親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過幾年,兩人便是從那時起建立起友誼。
後來羅德裡奧進入梵蒂岡教廷,一步步地進入樞機會,當選為紅衣主教,又順利地登上教宗的寶座。
拉斐爾和路德維希出生後都是在聖伯多祿大教堂接受的洗禮,正是當時已經成為教宗的羅德裡奧親自做的洗禮。
教宗扶着椅背,默不作聲地打量面前的拉斐爾,他并沒有穿上經常出現在集會時的那身華麗法袍,也沒有戴教皇三重冕,而是一身筆挺的黑色制服,腿上放着本印有燙金文字的書。
歲月在教宗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鬓間的銀絲也清晰可見。教宗已經年邁多病,他皮膚呈現出病重之人才會有青灰色,整個人也瘦得過頭,但即使如此,他依舊是多年前那個發号施令的“萬皇之皇”,細長的眼睛銳利得像隻蒼鷹,仿佛随時都要迸射出尖銳的光芒。
雪萊幾乎不敢認眼前的人,他經常在梵蒂岡的集會上遠遠地看到身穿法袍的教皇,但面前的這個老人身上卻沒有半點慈愛悲憫的氣息,反倒像個擁有鐵血手腕的君王,渾身殺伐之氣。
拉斐爾緘默地走上前,他将手按在胸口,臉色漠然地鞠躬行禮:“Pa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