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徵幾乎是從永麟殿内落荒而逃的。
仿佛偷飲了最濃烈的醇醴,酒酣耳熱,那種微溫發燙的感覺,從臉上一路蔓延到耳根。
一到殿外,他就像個溺水得救的人一般,大口吞咽着新鮮的空氣。
可偏生永麟殿外,栽種着一排排今歲南诏進貢的晚香玉,夜裡恰逢花開,钗粱嫩萼,碧玉秀榮,幽香習習。
馥郁熱烈的花香讓周徵更加心猿意馬。
他暗暗在心裡警告自己不要多想,但沒走出幾米便走了神,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都是雲昭昭皓雪凝霜的脖頸。那粒鮮紅欲滴的朱砂痣更是像陰魂不散一般,在他眼前萦繞。
他忍不住地自暴自棄般吐出了幾個髒字。
算起來,他在宮裡已經呆了十八年了。
四歲時父母因罪先後去世,他早早地沒了雙親,并背負着周家、以及武安侯這個爵位背後滔天的罪孽。昭文皇後可憐他,将他接入宮中,當半個皇子教養,後來又指定他為趙昶的伴讀。
從懵懂無依的孩童,到到如今自甘成為趙昶的鷹犬為他鞍前馬後,日夜奔波在宮内宮外,算起來,他這一生中大半個幼年時期,全部的少年時期,還有如今的青年時期,全都是在宮裡度過的。
在宮裡,就難免接觸到各色嫔妃女眷。
但他從小寄人籬下,雖然做了趙昶的伴讀,沾了他的光,但他依然脫不掉身上那“罪臣之子”的烙印。
這烙印他自己看不見,摸不着,但卻像施了咒一般,随着“武安侯”這頂沉重的金爵,融入到了他流淌的血液裡,他的舉手投足間,以至于他在宮裡見過的每一個叫得上姓名的人見面都要對他提一嘴:
你是罪臣之子,能得今日之庇佑,應當改過自新,為君王披肝膽,灑熱血,做一個忠君體國的忠臣,才當得上“武安”之名。
雖然周徵一直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哪裡需要改過自新,也許隻是因為罪臣之子本來就該死,所以他從小時候到成年後,在宮裡都一直小心翼翼,克己守禮。
對宮裡那些脂香粉濃的莺莺燕燕,他一直内心坦蕩,光明磊落,絕不會多看一眼。
他第一次半夜醒來發現被褥濕了的時候,還是因為頭天晚上被趙昶坑蒙拐騙,拐去了青樓,抹不開面子隻能讓裡面的姑娘陪着喝了一杯酒。
但這之後他越發地謹言慎行、心無旁骛起來。
畢竟為人刀俎者,手裡沾滿鮮血,刀尖舔盡仇恨,絕不能沉迷在那些缥缈的感情與虛無的欲望中。
盡管周徵很不想承認,但這确實是他第一次對一名女子,尤其還是趙昶後宮裡的女子,生出了一些不該有的念頭。
那女人果然不簡單,就像是對自己施了蠱一樣。
周徵又氣又惱,心裡逐漸暴躁。他拖着疲憊緊繃的身體回到錦衣衛,路過北鎮撫司外時,正好聽見值守的燕二在同其他下屬讨論京城醉仙樓裡的花魁娘子芷清。
“燕大哥,聽說昨晚芷清姑娘又出來登台跳舞了,你趕緊給大夥說說,怎麼樣啊?”
燕二在裡面一邊喝酒,一邊用說評書的口吻說:“你們是不知道,昨晚醉仙樓一個位置都千金難求,全是去看芷清姑娘的。”
“那燕大哥,這芷清姑娘美嗎?”
“廢話,縱觀全京城還有誰比這芷清姑娘美的。”燕二用醉醺醺的聲音說,“用那群讀書人的詞兒來形容,那叫什麼來着,什麼北國有佳人,一回頭看就倒了城……哎呀,總之,芷清姑娘那腰肢,那身段,啧啧,又輕又軟。”
“嘶,什麼時候咱哥幾個也能去飽飽眼福……”
“下次,下次一定帶你們幾個去見識見識什麼叫美人。”
“好好好,燕哥大氣,來來來,燕哥喝酒!喝酒!”
“隻是不知道将來這芷清姑娘的初夜會被哪位貴人給拍下……想想就羨慕,芷清姑娘的皮膚又白又滑……好想摸一把。”
他們哥兒幾個在屋裡喝着酒讨論得熱火朝天,而門外的周徵聽着他們猥瑣的笑聲和露骨的描述,剛剛才抛卻至腦後的畫面再次浮上眼簾,甚至更加香豔了。
周徵再也聽不下去,撒氣似地一腳往門上踹去。
不知是周徵力氣太大,還是那門年久失修,隻聽“咚”的一聲巨響,木門應聲而倒,門内聚在一起喝酒的幾人目瞪口呆。燕二手中酒杯一歪,大半杯酒直接灑在了身旁同僚的衣服上。
燕二睜目結舌道:“侯侯侯侯爺、你你你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不能來了?!”周徵簡直氣不打一處來,厲聲吼道,“你們幾個,聚衆喝酒,明早按規矩每人滾去領二十軍棍!燕二帶頭嫖妓,再加二十!”
燕二聽後不服道:“侯爺,冤枉啊!屬下隻是去欣賞芷清姑娘跳舞的,哪裡嫖妓了?”說完他還嘟囔着補了一句:“你以前又不是沒去看過。”
沒想到這句話正中周徵的槍口,周徵當場走過去抓起他,道:“不服?那就按這裡的規矩來,用拳頭說話!”說着他撩起袖口,一副準備格鬥的架勢。
按照本朝軍中的規矩,下屬如有對上司提出的懲罰或意見不服者,均可通過武鬥進行比試,以勝出者的意見為準。但周徵的功夫别說錦衣衛内部,就是在京中四大營裡,他如若排第二,也沒有人敢排第一。
燕二哪裡能是他的對手,當即認罰道:“我打不過你,不就是四十軍棍嗎,又不是沒挨過,我領罰便是。”
周徵這才作罷,命衆人收拾屋子,并再次叮囑值班時不可飲酒後,才把那倒下的木門勉強扶正,轉身離去。
他剛剛一走,幾名下屬就湊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诶,我說啊,侯爺今日是怎麼了,之前也被他撞見過飲酒,但他連問都沒問,怎麼今兒個跟吃錯了炸藥包似的。”
“就是啊,平時不準我們嫖妓就算了,咱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大男人,連說都說不得嗎?”
“侯爺如今房裡也沒個人兒,他自個愛當和尚,對女人沒興趣,就不準我們說。”
燕二聽後搖了搖頭表示:“哎,你們呀,還是不太懂侯爺。”
“燕哥,怎麼說?你平時跟着侯爺,你肯定最了解他。”
“就是就是。”
燕二神神秘秘地說:“依我看,侯爺并不是對女人完全沒興趣,估計是在哪個女人那裡碰了壁,聽咱們剛才談論起芷清姑娘,心裡不舒服呢。你們想想,芷清姑娘多麼溫柔似水啊,而且又是京城第一美人……”
“燕二!”
周徵的聲音突然再次響起,他剛才一直未曾走遠,便聽到了幾命下屬背後的嘀咕。這次他沒有踹門,而是直接抽出繡春刀把那木門劈成了兩半。
衆人吓得嘴唇發白,連大氣都不敢出。燕二哆嗦着身子,應道:“是是是,屬、屬下在。”
周徵陰沉着臉,不怒反笑道:“背後嚼人舌根,你帶頭,和他們一起在門口給我倒立!到明日辰時才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