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琛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顯然已是怒極,隻是剛才礙于周徵在場才表現得平常。
雲昭昭知道現在不是違逆他的時候,況且她确實拿走了屬于原身的首飾,便啪地一下跪在地上。
“女兒請父親責罰。”
她不敢擡頭,隻盯着灰溜溜的地面,等待着預想中狂風驟雨的降臨。
地磚冰冷,寒意很快沁透膝蓋,讓這具嬌養的身體有些支撐不住。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逐漸感覺小腿發麻,才終于聽到一聲蒼老的歎息。
随後雲琛把手伸到她面前,說道:“起來罷,地上涼,才養好的身子。”
雲昭昭擡起頭,忽然覺得他比前段時間看上去還要老了一些,鬓間又添幾抹斑白,心裡不覺有些酸澀之意。
她咬着嘴唇,跪在地上道:“不起來,是我錯了,父親您責罰我就是。”
見她神色倔強,就是不起,雲琛拿她沒有辦法,隻好搖頭道:“你這孩子,為父何嘗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又怎麼舍得真的罰你。”
他負手而立,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聚焦在桌上的那碗茶上。
晶瑩的白瓷杯中盛着從海的那邊瀛洲運來的凍頂烏龍,蜜黃的茶湯上飄着層浮沫,已經是涼透了。
他緩緩開口,聲音好像透過那冷掉的茶,也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那是差不多三十多年前,我帶着你娘剛到京城來,那時我雖靠丈人接濟考上了舉人,但依舊是個身無長物的窮書生,除了一日三餐能勉強糊口外,連茶都吃不起,隻能去買那種大戶人家泡過後又被撿來曬幹的茶渣子泡來喝,一斤隻要十文錢……”
“那時候我準備會試,你娘便做女紅養家,好不容易省下幾兩銀子,她怕我夜裡讀書時凍着,便全部拿去托人替我做了件冬衣,自己卻仍穿着打滿補丁的舊衣服。”
雲昭昭靜靜地聽着,穿書後的這些天裡,她接觸更多的是柳氏,而對于原身這位位高權重的父親,統共也沒見過幾面,更沒說上過幾句話。
今日聽他主動提及這些,她很難由現下雲府鐘鳴鼎食的生活以及雲琛錦袍玉帶的裝束,聯想到他所述說的,貧苦的曾經。她不敢打斷,隻好老老實實地聽他講完。
但奇怪的是,雲琛那蒼老的聲音,以及安靜的講述,讓她之前在與周徵争鬥時被挑起的煩躁和暴戾,也漸漸得到了平息。
雲琛仿佛自言自語道:“你娘好歹也算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卻甘心跟着我這麼個窮書生受苦,所以我科舉及第的時候便發誓,将來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好好待她,好好待我們的孩子。隻可惜你娘在陪我上京那年途中小産,落了病根,後來一直沒有身孕,直到我四十二歲入内閣那年,才有了你。”
“你長得乖巧,從小就跟個小瓷人兒似的,每次外出你娘都擔心你被人販子哄騙拐了去,隻能寸步不離地把你帶在身邊。後來一次中秋佳節,府裡設了宴,開席後才發現你不見了,你娘急壞了,以為你是趁着人多偷跑出去,便讓人在家裡在外面一直找,一直找,找了大半夜才發現,你當時不知道為了躲誰家的小公子,鑽到自己床底下睡着了。”
說到這裡,雲琛嘴角浮起難得真切的笑意,問:“昭兒,你還記得這事嗎?”
雲昭昭沉浸在雲琛的講述中,被他這麼一問,如遭當頭一棒,隻得搖頭,悻悻地說:“小時候的事,我全都想不起來了。”
“哎,為父忘了你現在暫時記不起來事情。”雲琛有些懊惱地說。
他說着走過去,有些心疼地扶起雲昭昭,問道:“昭兒,小時候你是為了躲着不想見的客人,今日你這副打扮出府,又是為了躲什麼呢?”
他的語氣充滿了舐犢深情,有那麼一瞬間,雲昭昭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差點就要将實話脫口而出了,但理智很快将她拉了回來。
她忍住了。
正在她反複權衡要不要同雲琛說實話的時候,她又聽見雲琛喃喃自語道:
“也罷,你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在府裡上天下地,像個混世小魔王,我和你娘隻依着你的性子,從未拘着你……我們都覺得,你雖是個女兒,卻也一點兒不必男兒差,也不必像别家女兒一樣,整日困在後宅背女則女戒、學繡女紅,隻是我倆到底是老來得女,對你嬌寵了些……”
雲昭昭很清楚他這寫話對的是原身,但還是忍不住代入到自己身上。
如果自己的父母能像雲琛和柳氏一樣就好了。
反觀她的童年,父母為了保住廠裡的飯碗才沒有再生,家裡隻有她一個女兒,雖然平時該有的都有,吃穿也沒有短過她,但總覺得缺少點什麼。
很多時候父母關在屋裡吵架,她在路過房門外會偷聽到諸如“都怪你生不出兒子”“還不是你沒本事,連交罰款的錢都掙不出來,你看我同學家誰誰的老公……”之類的争吵。
她光聽着就覺得很累,但也不敢讓自己去多想,隻是在家裡更加小心翼翼,以免觸了父母的黴頭。
直到高考完後,她結束了長達半年的封閉式住校生活回到家時,看到自己親媽挺着圓滾滾的肚子,手裡的行李一下子落了滿地。
雲昭昭還記得——雖然她很想忘了,但還是很清楚地記得,她媽當時是用怎樣一種炫耀的語氣告訴她,自己肚子裡是個男孩,他們雲家終于有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