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一地狼藉,公文撒落得到處都是。
李朝亭吃力地将衛栩攙扶到圈椅上,還未來得及收拾,便聽見木門吱嘎一聲,小娘子急沖沖地闖了進來。
“五爺他怎麼了?”
郭恒壓根就沒能攔住,跟在她身後,無奈與李朝亭雙雙對視。
“顧娘子放心,五郎他體力不支昏了過去,剛才黎郎中已經幫忙施過針,暫無大礙。”李朝亭解釋道,急忙沖郭恒使了個眼色。
郭恒會意,立刻手忙腳亂收拾那些寫着軍中機密的公文,一邊安撫道:“李将軍說得對,娘子别擔心了。”
衛栩雙眸緊閉,徐妙宜扣住他的手腕,探出脈搏細弱無力如遊絲,“究竟是什麼毒,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症狀?”
一旁,黎志開口:“顧娘子,此毒名喚冰魄,中毒後會迅速侵蝕心脈,令人遍體生寒,痛不欲生,直至心力衰竭而死”
徐妙宜怔然,“北狄人的手段,競如此狠毒。”
聞言,在場衆人眼底掠過異色,不約而同地保持緘默。
李朝亭與黎志合力将衛栩送回主屋,徐妙宜亦離開了書房,郭恒将那沓收拾好的公文投入炭盆燒毀,暗暗慶幸鎮北候早有吩咐,送到别院的所有公文一律譯作胡文。
小娘子認不出胡文,更不知道冰魄這種毒,隻有南疆才會有,毒性稍稍遜色于隐月。赫連峥身為北狄主帥,能拿到此毒,其中必定有人搭橋牽線。
李朝亭今日前來,就是為了彙報此事,溧陽城中潛入細作,正在奮力搜捕。
……
深夜,燭火搖曳,映照着女郎沉靜玉容。
主屋點了地龍,又燒着炭盆,二月末這個時節,屋内溫度已經是非常悶熱了。
徐妙宜擰幹熱帕子幫衛栩敷在額頭,摸了摸他的身子,還是寒得像一塊冰。
今日他沉睡了很久,黎志開了藥也未見起色,她試着與衛栩搭話,但他始終沒有蘇醒迹象。
她焦躁不安地守着,直至過了子時,合衣上榻,給他手腳各自塞了幾個湯婆子保暖,将那寒冰般的身軀抱到懷裡,忍不住凍得一觳觫。
“我知道你有任務在身,不能洩密,可我必須快點回去了。”女郎小聲說道,“等你醒來,看在我貼身照顧過你的份上,早些放我回家吧。”
郎君依然沉默,心口起伏微弱。
徐妙宜微微歎氣,她很清楚,他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算窮兇極惡的壞人,冷漠狠戾是他素來信奉的生存之道。
在并州時,他救了她們一行人,定州山崖邊,他選擇與她一起墜下,床榻間他也會稍稍溫柔地哄她。
可是這筆交易,該結束了。
許是依偎取暖起到效果,及至天明時分,懷裡的人總算有了反應。
衛栩挪了挪手指,從小娘子溫軟的懷抱裡醒來。
他睜開眼眸,看不清光亮,也辨認不出時辰。
“你醒了?”徐妙宜又驚又喜,忙松開手,“我去請黎大夫過來。”
衛栩按住她的肩,“現在是什麼時辰?”
他記得自己午後毒發失去意識,當時李朝亭還在用胡語向他奏報,溧陽城中混入了衛家細作。
卻不知這次又昏睡多久。
“已經過了五更,天快要亮了。”徐妙宜問他,“你餓不餓,我幫你把藥端來。”
“陪我躺會兒。”衛栩握住那冰涼素手,禁不住擰眉,“昨夜你抱着我?”
徐妙宜沒否認,“你很冷,一直在發顫,燒了地龍、放了炭盆也不管事,黎大夫束手無策,讓我多陪陪你。”
衛栩頓了頓,“你一向很怕冷。”
“可是我擔心你醒不來。”她說,“你突然昏過去,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衛栩清楚小娘子還有剩下半句話沒說,她怕他死了後,自己會被暗中處理掉,沒辦法再回涼州。
即便如此,他還是一點點撐開她的手,與她指骨交纏,十指緊扣,“我沒事。”
徐妙宜輕聲道:“為何喝了這麼久的藥總不見好,北狄人的毒,這麼厲害嗎?”
衛栩一怔,心中掠過同樣疑窦。
誠如她所言,明明已經确認了毒,卻始終未見好轉,看着将症狀壓制下去,實則毒素侵蝕心脈的進程越來越快。
旋即,他嗤笑,“比起孫叔,黎志的醫術着實不精。”
徐妙宜道:“孫叔年紀大經驗多,黎郎中也有黎郎中的長處,不能這樣比。”
“他要真有本事,就應該快點讓我看見你。”衛栩壓下情緒,埋首在小娘子頸間,“不是想學騎馬?我已經讓郭恒挑好了,等我恢複目力,就帶你去馬場。”
随着體溫漸漸恢複,郎君吐息炙熱,拂在耳後,激起一陣酥麻,徐妙宜躲了躲,提醒道:“别鬧。”
衛栩親了親她的臉,“陪我再睡會兒。”
好在他當真隻是抱着她閉眼休息,徐妙宜陪着躺了許久,直至天光大明,知微過來叩門送藥。
徐妙宜侍奉衛栩起身洗漱,讓他先用過早飯,才将湯藥端來。
湯勺抵到唇邊,衛栩卻皺了皺眉,“太燙。”
徐妙宜飲了一口,溫熱适宜剛剛好,想到他近來格外畏寒懼熱,溫柔開口:“那等涼一涼再喝?”
衛栩不置可否,又道:“你讓郭恒進來,我有事交代。”
多半是軍中之事,徐妙宜依言照做,等她再進去時,案桌上那隻藥碗已經空了。
……
又過去五日,終于收到萬春谷傳回消息。
解毒藥方換了一副,衛栩安排黎志回軍營。
恰好徐妙宜剛把藥煎好,正要給衛栩送去,撞見黎志從主屋出來,仍是一張淡漠平靜的臉。
徐妙宜望見他提着行囊,“黎郎中要去哪裡?”
“主上命我先回斥候營。”黎志問,“顧娘子近來身子如何。”
“好多了,多謝您。”想起他忘記取血一事,徐妙宜欲言又止,柔聲道,“黎郎中快些去吧,莫要耽誤了行程。”
黎志目光閃爍,向她抱拳告辭。
兩人擦肩而過時,黎志刻意頓了頓,然而小娘子渾然不知,疾步穿越庭院,往主屋去了。
衛栩坐在圈椅上閉目凝神,徐妙宜喂他喝完藥,又往他嘴裡塞了一枚蜜餞。
“糖漬嘉應子,知微買回來的,你嘗嘗,正好壓一壓嘴裡的苦味。”
甜津津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須臾充盈口腔,連帶經年舊事浮上心頭,衛栩忍不住蹙眉,險些吐出來。
徐妙宜忙用錦帕接住,又遞給他一盞茶水漱口。
她按捺住驚訝,又嘗了幾枚确認沒有異味,可他為何這麼大反應?
衛栩淡淡解釋,“我不喜歡吃甜的。”
怎麼會有人不喜歡吃甜的呢?徐妙宜睜大杏眸,想起在萬春谷後山時給他沖過的那盞苦丁茶。
“我以後,不亂喂你吃東西了。”她攥着錦帕,有些愧疚地開口。
郎君寬厚溫熱的大掌覆住她的手,粗粝指腹輕輕摩挲,“隻要不是甜的,别的什麼口味都可以。”
徐妙宜點了點頭,須臾反應過來,“你是不是……看得見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