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栩中毒多年,除了幾個心腹知曉,便連衛珩都被他瞞得極好。
徐妙宜雖見過他毒發時的猙獰模樣,但并不清楚令他痛苦的其實是南疆奇毒,而非他所說的怪疾。
孫大夫雖對小娘子照拂有加,但凡涉及到衛栩之事,必定守口如瓶。
是以,徐妙宜尚未得知,他已經順利解了毒。
衛栩靜默不言,反倒令徐妙宜生了誤會。
她自幼被病痛所累,泡在湯藥裡長大,想到那幾次他病症發作時痛苦跪地、渾身寒冷如冰,不由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意味。
徐妙宜握住男人骨節分明的手,輕聲寬慰:“郎君所患之症的确古怪,但我相信孫叔和黎郎中醫術精湛,定能為您調理好。”
又頓了頓,下定決心道:“我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若還需要以心頭血藥引,郎君明日安排黎郎中開始試藥罷。”
衛栩卻反問:“你不怕疼?”
記得從定州返程後,她身子抱病,有一次甚至因為藥量過重疼暈過去。那時隻将她當成一顆行走的藥丸子,哪怕看着她日日承受心痛,也不覺得有什麼。
如今他已經痊愈,既無需以血入藥,不必教她再受這樣的苦楚。
“我怕疼。”徐妙宜并未騙他,她打小就是個怕疼的病弱小娘子,“但我求您幫忙救我的侍女和車夫時,就答應過郎君,一定會幫您煉成藥引,治好怪疾。我希望,郎君能快點好起來。”
待他治好了病,自己才算踐諾,如此方能安心離開。
衛栩眸光幽冷,清楚她主動提起試藥,一半為了重諾,另一半為了離他而去。
轉念又想到,她之所以重諾,也是因為不忍見他深陷痛苦。
與他截然相反,她素來是個心腸很柔軟的人,哪怕曾被冷漠對待、被傷害,也會以最大的善意包容。
故而,衛栩選擇忽略另一半事實,輕輕撫了撫小娘子的發,“明日我讓黎志安排。”
翌日清晨,臨出發前,黎志奉命送來一碗湯藥。
徐妙宜接過飲下,卻覺得味道有些奇怪,與先前不同。
黎志想起鎮北侯的吩咐,一本正經解釋:“娘子,藥引還差一點才能成功,屬下改了改方子,會和先前有些出入。”
原來如此,徐妙宜并未懷疑,安靜等待接下來的心痛之症。
兩刻鐘過去,一切如常,并無異樣。
方子變化這麼大的嗎?她困惑擡眸,看了看黎志。
“第二次不需要那麼重劑量,藥量減半,每日服用一次,所以娘子今後都不會感受到痛楚了。”黎志面無表情道,“對了,忘記跟娘子說,下次取血,大約要等一個月後,從指尖取血即可。”
徐妙宜道:“有勞黎大夫。”
聽他這番話的意思,胡商的病似乎好轉了許多,左不過再等上一月,便能見分曉。
等他病好了,她就想法子逃走。
黎志送完藥,行至樓下馬廄,向衛栩複命。
“屬下按照主上的吩咐做了,顧娘子并未懷疑。那副方子是用于調理氣血虧虛的秘方,與孫師叔先前給顧娘子配制的蜜丸并不相沖。”
衛栩望見樓梯轉角處那抹身影,示意他退下。
須臾,徐妙宜走過來,她披了件白狐裘禦寒,隻露出一張小臉,鼻尖微微泛紅,“我收拾好了。”
衛栩輕輕将她抱上馬,徐妙宜握住缰繩,“您得空了,教我騎馬好不好?”
原以為他會拒絕,衛栩卻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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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西北走越寒冷,大雪下個不停。
饒是郭恒自小在涼州長大,也受不住這惡劣天氣,沒多時便與關九郎一樣長了滿手凍瘡。
黎志送來脂膏和手衣,郭恒一邊擦一邊問,“顧娘子有送嗎?她沒事吧。”
他記得從益水郡去定州的路上,徐娘子受不住寒,滿手生瘡,模樣怪可憐的。
黎志道:“顧娘子的凍瘡沒有複發,主上沒讓她受凍。”
郭恒啧啧了兩聲,這倒是實話,一路下來鎮北侯将那小娘子護得跟什麼似的,也知道要按時休整用飯,夜裡在驿館投宿,不像以前不眠不休趕路了。
徐娘子生得貌美溫柔,心地又好,誰瞧見了能不喜歡呢。
“你不覺得主上近來很奇怪嗎?”見郭恒失神,黎志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主上分明已經痊愈,卻還讓我瞞着顧娘子。”
郭恒沒接這茬話,戴好手衣,“我去給九郎送藥了。”
鎮北侯這是想哄徐娘子留下,卻又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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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四這夜,急促馬蹄聲劃破阒靜長空,溧陽城城門緊閉,城樓上兵士往來巡邏,一派肅殺之色。
眼前城池巍峨高大,如同一頭沉睡在雪原裡的巨獸,但是與記憶中的涼州有些出入。
徐妙宜眨了眨眼,是因為她十二年沒有來過,涼州變化很大嗎?
衛栩勒停駿馬,“這是溧陽城,隸屬涼州,但與主城相距百裡。”
他說的回涼州,原來是回這裡,徐妙宜恍然大悟,眸底流露出些微失望。
郭恒翻身下馬,抱拳道:“主上,城門已關,需要信物方可通行。”
衛栩解下腰間青銅令牌丢來,郭恒接過,舉着令牌向城門走去。
守城兵士卻沒有開門,高聲用胡語問話。
郭恒用蹩腳的胡語答了幾句,終于,厚重城門緩緩開啟。
徐妙宜暗暗吃驚,她聽不懂胡語,但知曉能夠深夜叩開落鎖城門,這胡商必定來曆不小。
衛栩神色肅冷,眼眸微睐長眺北方。
從溧陽城往北再行百裡地,便是回雁關,北狄的騎兵正在迅速往此處集結。
夜雪簌簌,兵士執長戟魚貫出城迎接,分列城門左右,雖未跪地行軍禮,卻都不約而同低頭。
溧陽城的守将名喚李朝亭,是衛栩從涼州軍中一手提拔上來的。
聽聞鎮北侯到了溧陽城,李朝亭原本要出城迎接,想起密信中那番叮囑,隻能遠遠在城樓上向他抱拳行禮。
隔着風雪,李朝亭視線有些模糊,依稀瞧見鎮北侯懷裡抱着個女人。
女人?李朝亭定睛細看,竟是個生得貌美動人的小娘子,瞧着年歲也不是很大。
衛栩眸光一沉,雙腿輕夾馬腹,催動坐下青骢,帶着懷裡小娘子入城。
李朝亭不敢再冒犯,恭敬地低頭,暗自驚詫鎮北侯身邊何時有了女人侍奉,待會兒定要找郭恒好好盤問。
溧陽城屯有重兵,除兵士外,城中百姓均是這兩年陸續從涼州遷來的,屋舍也是後頭新翻蓋的。
明日便是上元節,道旁的屋舍挂滿各色花燈,有蟲魚鳥獸形狀,也有走馬燈、明角燈、花草燈,卻都未點蠟燭。
眼前一切實在陌生,徐妙宜好奇地打量這座看起來挺新的邊境小城。
約莫兩刻鐘後,駿馬停在一座小院前。
院落為兩進布局,依次穿過宅門、外院、垂花門和小庭院,便來到了正房。
房中燒着地龍,溫暖如春,熱意拂面而來。
徐妙宜拍了拍雪,脫下白狐裘挂在衣桁上,沐浴梳洗完已過了子時,實在扛不住困意,伏在枕上睡了過去。
夜色已深,燭火即将燃盡。
徐妙宜睡得沉,這段時日趕路奔波,好在她并未清減,氣色也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
衛栩輕輕替她掖了掖錦被,兀自離開主屋。
庭院裡,李朝亭披着氅衣與郭恒站在一起,凍得直搓手,見到他立時抱拳見禮。
衛栩道:“去書房吧。”
兩人跟随在他身後去了西側廂房改成的書房,李朝亭抖落氅衣沾染的鵝毛大雪,說道:“末将按照侯爺吩咐,三日前就将您來溧陽城的消息放出去了。北狄那邊,領兵的是清平郡王赫連峥,此人打仗能力平平,不過其母為北狄王庭長公主,其父乃北狄大将軍赫連宗岐,五年前被您斬于馬下,曝屍回雁關城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