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拉回到去年的十一月下旬。

北方城市氣溫驟降零下攝氏度，多地道路結冰。

商務大廈的一間角落辦公室，領導的訓斥聲猶如蚝牛打哼：“說過多少次發出去之前一定要看清楚、看清楚！人命關天的事，你以為這是鬧着玩兒的？眼睛長這麼大，連幾個字都會打錯！”

這位馬主任在公司是著名的河東獅子吼。

個頭小、聲量大，傳說中的開年會發言都不用配麥克風。一有事就推下屬去頂，在上頭人面前又是天選的點頭哈腰馬屁精。

這些八卦，隻能私下笑笑。

此時，陸清玉正低眉順眼地站着挨批。

實習生嘛，也就當個出氣筒的作用。

挨罵的原因是昨天她經手發出去的一篇公示。

京住旗下正在開發的樓盤之一因工地起重機違規拆卸，造成坍塌事故。京州市安全生産委員會辦公室發來督辦函，要求調查和追究責任。

陸清玉如實攥寫了一則公關公文：

工人傷殘2人，死亡3人。

“說了讓你換一換！傷殘3人，死亡2人，這很難記住嗎？”馬主任拍着辦公桌，恨鐵不成鋼地指着她，“你有沒有帶耳朵上班。”

陸清玉難免想辯駁：“可是确實是有三名工人去世……”

“呸，什麼三名？當場死亡的就是兩個工人，大家都看到了。最後那個在醫院待了兩天才沒了的，醫生都說是他自身就有基礎病，要我說多清楚才記得住？”

其實為避免落人口舌，保險賠償都會落實。

糾結人數，主要是因為根據《生産安全事故報告和調查處理條例》，造成3人以下死亡的工地事故隻屬于一般事故，“以上”包括本數。

死亡兩人比死亡三人的的事故等級低，就不會讓高層過分關注。

馬主任是老油條，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就是改個字的事。

但這些也沒人和陸清玉一個新來乍到的講過，她進到單位裡聽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前輩說的“你自己研究一下”。

馬主任還在滔滔不絕時，陸清玉的直系上司岑惠麗過來敲門救她一命：“主任，會議室安排好了，我這邊再跟您對一下材料。”

馬主任看透，冷哼：“别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來保人打岔的。”

“幸虧浏覽量不高，也及時補救了失誤。”岑惠麗笑笑，“這姑娘才實習兩個月不到，很多事要慢慢教的。”

“還優秀大學生呢，這批年輕人質量太差了，一個比一個蠢。”

兩個人一來一往，陸清玉夾縫逃生之前，給這位帶她入職的岑主管投遞了一個感激的眼神。但對方沒理她。

拉開那道玻璃門，大家都各幹各的，像是怕被炮/火無辜牽連。

陸清玉已經習慣置身事外的同事們和冷漠的氛圍，她在心裡歎口氣，拿起岑主管工位上的空水杯往茶水間走。

兩個月前，身邊幾個要好的同學都說她運氣好能進京住建工集團實習，她也曾為此雀躍慶祝過。

陸清玉的大學隻是一所普通211，讀的專業又是俗稱萬金油的文科漢語言，二外選了意大利語。就業方向看似多，但其實也就是常見的考編考公、記者、出版和翻譯。

考研就算了，她當初是過線後被調劑到這個專業，不算多熱愛，也沒精力繼續上學。

想要畢業後留在京州，似乎隻有進“大廠”才有生存空間。

大四這一年，在她幫院裡副教授無償翻譯了一個學期的歐洲名著後，陸清玉得到了京住建工集團來校園招聘會被推薦的機會。

進到所謂的鐵飯碗企業，文秘部倒不忙。但她這兩個月什麼也沒學到，光是人情世故和暗湧流動的人際關系就夠喝一壺的。

一陣煙味從身後飄過來，陸清玉下意識皺眉，往後看。

果然是她那個下頭的學長宗睿明。

之所以下頭，是因為他在公司轉正後的第一劍，揮向談了五年的外省初戀女友。好巧不巧，這初戀女友還和陸清玉是高中同學。

因此她很清楚他人模狗樣之下有雙多勢力的眼睛。

“又被罵了？我早就跟你說過，在這上班就得把那些學生思維都丢開。”男生和她幾乎算同齡人，但說話老氣橫秋，“你平時得多跟我交流交流，我能傳授你一點經驗。”

咖啡泡好，陸清玉眼神也沒多給一個，敷衍道：“麻煩讓讓。”

“你别嫌我說得多，我這都是為你好。”宗睿明别有用心，舊話重提，“今晚一起出去玩玩？我知道工體那有家新開的酒吧。”

他邊說話，邊擋在門口。

從上周開始約吃飯，到這周又換了借口。

陸清玉無疑是個漂亮女孩，巴掌大的鵝蛋臉，明眸皓齒。但又不是望塵莫及的大美人，因為大衆眼裡的絕世美女要麼是清冷白玉蓮，要麼是淩厲富貴花。

顯然，在胡同深巷裡野蠻長大的陸清玉都不具備這些氣質。她卡在中間，166的中等身高，家境一般，隻屬于普通人群裡挺接地氣的美女。

宗睿明對自身條件十分自信，也覺得陸清玉實習期結束後要能順利轉正，那倒也和他合襯，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陸清玉看着眼前這道身影，微微皺眉：“學長。”

身後有倆個實習生來接熱水，宗睿明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妨礙到别人，期待地看着她：“你說。”

陸清玉滿臉真誠：“你拉鍊沒拉好，兒童内褲很傷眼。”

“……”

“噗——”

是後邊幾個人看熱鬧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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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去搭地鐵的路上，陸清玉不免要在手機上和好友溫叢吐槽一番。

溫叢和她也是一個高中的老同學，雖然倆人不在同一所大學，但都在本市三環内。周末常聚，這幾年關系如舊。

溫叢：【宗睿明不是靠關系進去的嗎？有什麼好得意的。家裡沒鏡子也有尿吧，怎麼敢追你！不會是甩了前女友之後，自信心更膨脹吧。】

【這不是追，是騷擾。】

陸清玉身上班味未散，在擁擠人群裡找了個縫隙上車，不爽地磨磨牙：【總之他下次要是在公司外面還敢這樣擋我路，我不會這麼客氣的。】

溫叢：【沖啊小玉，别給他好臉！今晚來我這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