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泊蒼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那樣的夢了,他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可今天那封信的出現又一次提醒他——他這個清官、好官,曾經差點害死一個無辜的人。
那個人,還是他的親妹妹。
夢裡,他聽見妹妹紀沅嘶吼着對他說:“哥!我愛她!我愛她啊!”
他又聽見自己怒罵道:“紀沅,你是得失心瘋了嗎?你早有婚約在身,如今卻跟我說你愛上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你還有廉恥之心嗎?”
“來曆不明也比嫁給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好!”
“自古女子成婚無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自古如此便是對的嗎?憑什麼身為女子便要任人擺布?若我連與什麼人成婚都無法自己做決定,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你……冥頑不靈!”
“冥頑不靈的是你們不是我,我隻是不想再做你們手下的棋子了。”
說完,紀沅就跑了出去,再不見了蹤影。
從睡夢中起來,紀泊蒼的内衫已經被汗水浸濕,恍惚中去看桌上的漏刻,發現自己才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可他無論如何是睡不着了。
他披好外衫走到了書房,桌子上還放着那封弘朗送來的信,完好無損,顯然并未被拆開過。
紀泊蒼沒敢看。
二十多年前紀沅跑走後他找了許多天都沒找到,在他終于忍不住要報官前,他找到了。
卻是在懸崖邊。
紀泊蒼吓了一跳,忙勸紀沅不要沖動,可紀沅隻是對他笑了笑,然後轉身躍入蒼茫無盡的大海。
人死了,婚約自然就作廢了。
紀泊蒼忽然就明白了紀沅那句話的意思。
“若我連與什麼人成婚都無法自己做決定,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她大概隻有死亡能自己做主了。
紀泊蒼一直對紀沅已經死亡的事實深信不疑,直到一年後,已擢升為大理寺少卿的他應邀到皇商弘延的家中做客,見到了理應死去一年的妹妹。
紀沅明顯也沒料到會在這兒碰到紀泊蒼,對視的眼神一抖,她強裝淡定地扭過頭去。
紀泊蒼一整夜都心事重重,沒什麼胃口,桌上的佳肴他都沒怎麼吃,一直在悶頭喝酒。
“紀大人,弘某見你桌上的飯菜一口未動,可是不合紀大人口味?”弘延問道。
“弘老爺多慮了,飯菜很合口味,隻是大理寺近日案子有些多,紀某不免心煩,方才偶見弘夫人,又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可實在想不起來,着實叫人頭痛,不知弘老爺可否告知令夫人尊姓大名啊。”
紀泊蒼喝了酒,膽子壯了些,腦子也不太清醒了,仗着屋子裡隻剩下他和弘延兩個人,竟直接詢問别人妻子的閨名。
弘延雖有些不悅,可紀泊蒼到底是大理寺少卿,官階不低,又想到日後生意上或許還需要他的幫助,便答道:“拙荊姓盧,單名一個陌字。”
盧陌!
怎麼會是盧陌?
這個名字……
“紀大人,拙荊可是你的某位故人嗎?”
“錯了,錯了,是紀某近日心神疲累,認錯了人,望弘老爺海涵。”
是錯了,卻不是認錯了,是紀泊蒼明白自己做錯了。
這個名字,是刻在紀沅心裡的名字,是紀沅口中的愛人。
盧陌,紀泊蒼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從此以後,世上便再沒有大理寺少卿之妹紀沅,隻有皇商夫人盧陌。
紀泊蒼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哭了,年逾四十、身居高位還輕易掉淚,說出去是有些好笑的。
他最終還是打開了那封信,有些忐忑地将信的内容看完,旋即就一把火燒了,灰燼被風吹散,飄向各處。
信紙上隻寫了一句話:明日戌時,城南茶樓,盧陌之死。
短短十二個字,就叫紀泊蒼出了一身冷汗。
次日他早早回了府,離約定時間還很早,他想着買點什麼送給自己的外甥,多少盡一盡自己這個做舅舅的一點心意。
挑來揀去,最後選了塊開過光的玉佩付了錢。
紀泊蒼到茶樓時,弘朗已經到了,坐在窗邊的一個座位上品茶。
“紀大人,聽我父親說,我母親生前最愛喝這裡的茶,您要嘗嘗嗎?”沒有任何寒暄,弘朗見到紀泊蒼就毫不避諱地提起盧陌,絲毫不在意紀泊蒼面上的愧疚表情。
“喝茶就算了,你在信上寫的,是什麼意思?”紀泊蒼直奔主題。
弘朗似乎早就料到紀泊蒼的直接,卻沒打算這麼快說出真相,便諷刺道:“素來聽聞大理寺卿紀大人是斷案高手,怎麼如今到了自家的事,就變得如此糊塗了?”
紀泊蒼忽略掉弘朗話裡的譏諷,說道:“既然是你傳信叫我來,必然是知道了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弘朗點了點頭表示贊許,“紀大人果然聰明,不過您這麼聰明,就沒想過今日的會面是陷阱嗎?”
“今日不是。”紀泊蒼笃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