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弄疏沉默片刻:“我父親當年是真心去救你的,不過,我承認,他偷偷留下纖塵,也是真的存了私心。”
穆安羽哂然:“所以?”
“所以這種事,一直以來,很難非黑即白,也很難争個對錯。”江弄疏說,“我如今一樣,真心感謝你曾救了我,但對于星環陣,我……不會終止。”
“好,好得很,”穆安羽撫掌而笑,“如若成功,星環陣加強暗域遊夜,你又手握纖塵,自是在對陣趙蘭塵時底氣大增了。不過,若我說,我再不願意将羽淵留給你們争鬥了呢?”
“怎麼,穆姑娘要入局?”江弄疏閉了閉眼,“歡迎。”
“我要不要入局,在我着手将那些你們懶得管的地域和人收入暗域轄區時,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且警醒你們一句,”穆安羽輕飄飄道,“我這個人不畏天譴,也不尊祖上,羽淵若回到我手中,我絕不會讓它自立于世,這是我唯一的願望,是以,如果你們願意,或許也不用争鬥,能少死幾個人——”
她沒有說完,就被江弄疏不可置信地打斷了:“穆安羽,為什麼?即使這樣了,你還是想着要讓羽淵并入東玄境内,不讓遊夜為禍世間嗎?你不去想想東玄那些人這段日子是怎麼說你的?”
穆安羽微奇:“你怎麼知道這些日子他們怎麼說我的?”
江弄疏切齒不語。
“不過你說得不錯,人非聖賢,我有時也相當不喜歡那些人,覺得他們為何毫無緣由就憎我至此,”穆安羽頓了頓,“但這不代表,我要坐視又一場羽淵叛亂發生,實在是當年那場災厄,無辜死去的人,太多了。”
“還為了你師尊吧。”江弄疏冷冷問,“畢竟她是東玄主,又一場叛亂在她統率的時日内發生,後世如何說她。”
“就算是為了她,也是人之常情,”穆安羽面色無瀾,“我如今在東玄牽挂的隻有三樣,一是一個人,二是我師尊,三是我欠旁人經年的一筆債。”
“蕭約葉,蘇逾硯,”江弄疏直接把她的話翻譯了出來,“還有洛千遠?”
“你不願意自己歸順于東玄,”穆安羽沒有回答,垂下頭,發絲緩緩滑落,“很遺憾,我們不得不為對手了。”
江弄疏直挺挺地站着,良久,說:“也不是——”
“但我知道,你還是記挂黎民的,”她沒說完,穆安羽就打斷了她,“我還記得浮玉城一戰,你的初心我明白,不論你是因為什麼原因不願和趙蘭塵放手,如果有朝一日,争鬥危及到了無辜百姓,還望你看在纖塵曾救過你,告知我一聲。”
那些人,那些事,即便再薄涼,即便口誅筆伐她到體無完膚·····她做不到看着他們陷于危難。
她也不想看蕭約葉為難。
因為一旦有争端,三清閣是必然要首當其沖的。
或許私心與公義皆有之,才算支撐一個人能走下去的理由。江弄疏走後,穆安羽回到暗域,摘下鬓邊銀蝶,有些失神。
其實,她還是更喜歡那根檀色發帶些。
可她已徹底決意要投入羽淵這場詭谲的争權之戰,隻有羽淵徹底回到她手中,所謂三千遊夜,才能安穩無波,暗域那些妖族,才能不在趙蘭塵或江弄疏的任意授意下為禍世間,而夜靈族,她有一半血脈的那個族系······
他們曾殺伐深重,罪孽世間,為此落了個被屠殺多年的下場,如今東玄乃至青陵,在提起時仍切齒痛恨,暗地裡牽連的勾當沒有不裹着血腥味的。
縱然禁捕令早出,卻總有光照不到的地方。然而惶惶的時日,該終止了。
她來背負父族這一場不能不結的業障吧。
三千遊夜是江弄疏最開始找她的緣由,那時她用的是借口,現在穆安羽已經知道,她找她,是因為三千遊夜隻聽她的指揮。
她走到蘊暗域遊夜的最深處,滂沱霧氣迎面淹來,暗處閃爍着鬼魅一樣的眼睛,幾隻魇妖為她開道。
穆氏宗族曾将整個羽淵囊于座下,不光因為其勢力強勁,還因為唯獨他們的後人,體内才有與上古妖族相關的妖血。
穆安羽從小知道自己的血在對抗遊夜時有奇效,卻從未想過它們能驅策最暴虐的遊夜。
她應是世上唯一一個,不用經過任何後天修煉,就可以縱夜的人。
當遊夜緩緩從霧氣中脫離,圍繞自己翩翩而起時,穆安羽的思路莫名其妙又歪了,覺得自己不用任何修煉就能天生縱夜,對于澄将明這般刻苦用功才能嘗試縱夜的人來說,多少有點耍賴。
她不得不苦中作樂。畢竟蕭約葉說過,就算是羽淵,就算是暗域,也還是有許多想要平安一生的人或者妖,唯一的心願是不被戰争和疾病所擾。
不被疾病所擾,她愛莫能助,但傾力阻擋戰争的引火索,完全可以一試。
響動消失,穆安羽回身離開。
梅淚貼在她的心口,那些遊夜,已經盡數被她收入。
到冬深的時節時,羽淵所有曾經無主的地域,全部被納入穆安羽之下。
三足鼎立的微妙平衡被毫不客氣插進來的暗域打破,穆安羽最終還是選擇了暗域為栖息地,不光因為隻有這兒可以容身,還因為羽淵民衆對這個地方實在如雷貫耳,雖然她始終沒有将自己的真名公知于世,但哪怕是孩子,都猜測那位瞧起來像瓷器一樣冰冷精緻的離鸢姐姐,怕是和當初消失很久的穆氏宗族有關系。
不過,江弄疏一直以來對民衆的體恤及關照也不是空穴來風,雖然江家當年盜走纖塵,趁危上勢,一舉代替穆家統率羽淵,這事在道義上說不通,但追随江弄疏的人還是甚多。
趙蘭塵按兵不動,宋霜溪坐山觀虎鬥。
當然,這隻是明面上,背地裡,宋霜溪應允承諾,始終派出一隊人馬,幫穆安羽監視着墟水西北側的動靜。
另外,雖然不知道翎陽的星環陣到底是江弄疏還是趙蘭塵布的局,但所有人都已心照不宣——陸為英是為人頂罪,她背後有個真正莫測的人物,幫她打開了海籬,而且,還在繼續動作。
倒不知趙蘭塵曉不曉得這人是誰,反正瞧樣子,宋霜溪還是最與世無争的一個,天天快樂地把門一關,與曉衫青生活得有滋有味,奈何穆安羽還不能眼不見心不煩,因為宋霜溪老是催她:“五根冰惑絲,記得及時給我!”
到了風雪依稀的元月,局勢暫且安靜,穆安羽披着大氅,走到風雪遍地的霜河邊。
宋霜溪說得對——該去一趟翎陽了。
她實在太想念蕭約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