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弄疏和主管的身影從窗口消失,蕭約葉的傳音珠,便是這個時候來的。
知她在崔家商船内,回去已來不及,穆安羽無奈想了想,告訴她自己在哪兒,囑她切切小心。
江火潋潋閃着光,燈船挂着的燈籠将暖意蒸得融融,一切都缥缈得緊,溫濃的色調甚至有幾分虛無。
蕭約葉握着劍邁上台階,找到穆安羽所說的地方,伸手推開了門。
屋内的少女着一身顔色極豔的赤色衣裙,繁重而華麗,看到她時微微一笑,連帶着滿室沒開的花,豔溢香融。
她抱着一隻琵琶,琵琶頂端還纏着一穗吊墜,晃悠着流蘇,下巴擱在琵琶上,在閃爍的船艙内若有若無地歎了聲,低眸一瞬間,五官清淡,氣态濃烈,勾魂攝魄。
“這位姑娘,聽什麼曲?”
蕭約葉注視着她,道:“相見歡,可有嗎?”
穆安羽一頓,而後說:“怎麼會沒有。”
話是這麼說,她依然不會琵琶,胡亂地掃那麼幾下弦,大概實在太難聽,暗處的人撐不住,一聲低低的“動”,船外的水聲就一聲聲蕩過來——
穆安羽倏然擡眸。
她擡手扔掉琵琶,穩準狠地飛出去把一個方向襲過來的暗箭齊齊擋住,稀裡嘩啦地掉到地面,幾道黑色人影在艙外浮現。
——方才江弄疏說那些羽淵的人是朝自己來的,她不信,蕭約葉也不會信。
趙蘭塵和江弄疏敵對多年,關系時好時壞,沒理由突然出手,明面上,醒時梅花圖隻吸引了江趙二人,可羽淵還有無數雙眼睛,至于其餘統領的勢力有無摻雜,難以界定。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穆安羽承了醒時折花的反噬,這反噬之所以難熬,是因為它會如鈍刀割靈脈,其氣息落在夜修眼中,無比明顯。
換句話說,羽淵的夜修最多,他們會因此以為,醒時梅花圖在穆安羽身上。
……然後像現在這樣嘗試來奪。
然而蕭約葉來得太快,穆安羽沒來得及詳細解釋,方才隻在傳音珠上籠統地告訴她,崔家商船上有盯着自己的勢力。
琵琶扔出,穆安羽伸手,三兩下勾掉看似繁多的衣扣,一身華麗的長裙幾乎是被她幹脆利落地甩掉,内裡俨然是極适合夜走的短打。
感知到外面不懷好意的氣息已經逼緊,蕭約葉伸手給穆安羽,穆安羽毫不猶豫地抓住,兩人一腳踹開船艙後門,一躍入水。
下一秒,轟!
簡直是瞬息,殺意熊熊漫來,原本安靜的房間窗口響起低壓着的呼聲,漫過江面。
“不要走!”
穆安羽聽它才是有鬼,專心緻志地把一衆人當成了空氣,江水有點冷,她邊遊邊卸掉亂七八糟的珠翠,不知道怎麼處理,所以順手全塞給蕭約葉,江心洲樹林茂密,兩個人在這裡上了岸,耳邊嘈雜慢慢淡去。
穆安羽方有空認真去看蕭約葉,對方正握着那些發飾,思考扔在哪裡能起最大的效用,她眼中劃過一絲晦暗,突然掐住她下巴,刻不容緩地吻上去——
蕭約葉手中有東西,迫不得已地一時沒有擁她,不過那都不是事,穆安羽并不克制,毫不猶豫地扣着她的唇,狠狠把她推到旁邊最近一棵樹上,一瞬間蕭約葉簡直感覺這跟她剛剛甩衣服那力度也沒多大區别,追兵何其敏銳,定然很快能找過來,是以穆安羽也就更“趕時間”,一時間快把她咬懵了,而後迅速撒手,道:“走。”
蕭約葉:……
因為扔掉了那些珠钗,穆安羽現在的頭發沒受任何拘困,長而懶地一路垂下來,美則美矣,卻是個方便意義上的廢物。穆安羽邊疾步邊用檀色發帶三兩下束成簡單一把,隻剩鬓角攏不上去的碎發垂留在兩旁,燈船樂女的妝容被江水沖淨,歸複纖逸清冷、淨中帶涼的原本長相,任是夜色再深濃也不被隐沒,出群得要命。蕭約葉愣了愣道:“阿羽,你怎麼了?”
她習慣了細膩,習慣了體察别人心思,更别提那個人是穆安羽,幾乎是第一刻就能感知到對方的不對勁。穆安羽腳步一頓,回身沉默地看着她,眼眸内瞬間流轉千語,卻在蕭約葉意識到什麼之前,伸手抱住了她——
蕭約葉對她突然的主動感到些許茫然,甚至有隐隐的擔心,時間很緊,她簡單斟酌了下言辭,卻發現大腦不受控制地一片混亂,隻得謹慎地又喚了一聲她名字:“阿羽?”
穆安羽搖搖頭,執着地摟着她的肩膀,去尋她發上若有若無的一縷香,像那個黑暗房間裡,桂環清明她生命的那一刹那。
她用力閉眼,卻平複不下狂烈跳動的心,洶湧的情緒,在沖出口時變成了艱啞低聲:“……你早就知道我承了醒時折花的反噬吧。”
蕭約葉一滞,方回過神——穆安羽方才卸钗去簪,也取下了那段發帶。
今日上午,她給她編發,悄悄在發帶上印上了一朵梨花印。
那其實是當年辛複教給蕭約葉的,和他家族绛花印一樣的神印——這些神印,能分受系發帶之人,靈脈内一切的濁氣和反噬。
穆安羽看到了。
穆安羽明白了。
——所以蕭約葉才沒有事先告訴她和崔舒窈相識,因為她就是想讓她扮樂女,安然無恙地坐于船艙内,如此,就算反噬真的那麼缺德,在今夜找來,她坐在那兒,總比艙外亂動靈力好。
而在那之後,會遇到靈脈之苦,反噬之傷,既她如此選擇,她便陪着。
穆安羽内心兵荒馬亂,她一度以為如江弄疏那樣的不解和惱火,才是得知這件事的正常反應,也是這麼準備的,然而,蕭約葉竟然知道——竟然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不說她這樁事做得對不對,也不說她是傻還是執着,亦不說究竟值不值得。
她要如此做,她便就在那裡,無有苛責,無有怪意,無有無奈。
但是不要她痛,不要她傷。
也再不要她承受那近兩百年,幾乎習慣的孤獨和冷清。
穆安羽睫毛顫動,手指蜷縮,從前她未曾奢望過,哪怕是現在,她要蕭約葉再給她一點時間,也不過覺得,真正能和她走的路或許就眼下一小段,未來遙遠無迹。
然而這一刻,歲月在她眼前具象化,風雪依稀、莺時蟬鳴、一日三餐,一節節續出她未曾見過的白晝之光,她眷戀,她癡迷,她想和她一起。
這些情緒糾纏着她,穆安羽音色緩緩,低說:“我會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