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是的。
沈訪琴剛走不久,穆安羽就發現,崔家商船的樂人中,除了她,還有一個不務正業的。
那人面前擺着一把秦筝,手卻一張大餅似的攤在上面,間或撥幾個音,十分不動聽,比她的“雞立鶴群”還過分——至少她還裝了裝。
穆安羽心間疑惑,可待目光落到此人頭上登時一愣,商船内的樂師大多盤頭,這人也不例外,沒有任何遮攔的額角上,一簇如同花钿的火焰狀印記十分顯眼。
正是那日在光不度見的,赤火軍的标識。
密切關注一會兒後,穆安羽發覺,這位冒牌樂師撫筝敷衍,不是因為不會,而是因為不想,一旦有顧客走近,就立馬低頭彈曲,可隻要沒人關注,又焦急擡起頭,目光在人群中轉來轉去,執着尋找什麼。
此地值得找的東西……
除了那件廢器,穆安羽想不到第二個。
光不度是暗市,和棠合水市有很大區别,然而流通的人線沒甚差異,都很雜,廢器這種東西,唯有落到懂行的人手中才有用,于是穆安羽悄悄坐近了一點,說:“赤火軍?”
這話把那人吓得一驚:“你,你是誰?”
“莫慌,我在光不度做過生意,知道你額上的東西是什麼。”穆安羽道,“聽聞雨燃澤守衛森嚴,你既已入赤火軍,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我不是逃出來的,”這人沉默了一會兒,疲憊說,“光不度老闆有令,近來有一樣羽淵的廢器流到了棠合水市,找到它的赤火軍,可得自由。”
穆安羽的眼神倏然變幽深。
光不度的老闆?
很多事掠過她腦海,又迅速沒入沉淵,穆安羽不動聲色地坐了會兒,但知光不度的老闆現也在崔家商船,便抱着琵琶起身,若無其事,假裝樓上有人遣她獨奏,走向那間屋子。
打開門,屋内确實坐着一個人,是那日所見的主管。
此人還記得穆安羽,在這樣的地方再瞅着她,不可思議地皺了皺眉:“你不是那個什麼……穆離鸢?你怎麼在這?”
穆安羽朝主管微微欠身:“再逢有幸,安好。”
主管奇道:“你在棠合做什麼?”
“聽聞光不度的老闆也在崔家商船,久聞大名,我特來拜訪。”穆安羽抱着琵琶,施施然走到屋子中間坐下。
“光不度老闆?”主管原本臉色尚可,這話過後卻突然冷了下來,涼飕飕,“我便是。”
“主管不必為所謂老闆掩飾,若你是那個人,那,”穆安羽低着眸,輕輕一劃琵琶的弦,“——江弄疏是誰呢?”
她就這樣把“江弄疏”仨字說出來,主管愣了一下,随後大怒拍案:“不得無禮!”
穆安羽不驚不動:“我說得不對嗎?”
她話音落下,屏風後就轉出了一個人,燭火搖曳,風盞清澈,那人着玄色的外衫長裙,微笑着将那倆字在嘴裡磨了一遍:“離、鸢?”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穆安羽沒有擡頭,“月小姐曾同我說,以月為号,是為銘記江月何年初照你。是我大意,直到發現赤火軍在這裡,又想起你和趙蘭塵在千遠使師神印時便關注棠合,而趙蘭塵已失手,在這兒的隻會是你,方猜到你是光不度的老闆,原本,在看到光不度賬台上那枚月亮時,我就該想到的。”
江弄疏盯着她看了幾秒,到她面前坐下,展笑:“現在知道也不晚,”
“江老闆要羽淵的廢器作甚?”這個問題,穆安羽是真心不解,“此等法器,若想要,羽淵有萬千,江家掌管羽淵,何苦跑一趟。”
江弄疏的眼神在她說到“江家掌管羽淵”時變得有些微妙,歎了口氣:“是啊,我要那廢器作甚?趙蘭塵是為醒時梅花圖出現的,那我呢,離鸢,你猜我在這兒是為了什麼?”
穆安羽松開琵琶,支着臉頰道:“倒也好猜,羲元镯嘛。”
還是那句話——羽淵的廢器,要在懂行的人手裡才能發揮得出作用。
雖然目前她還不知青陵界的人要做何,但江弄疏和她經曆的事太多,多少能窺見端倪。初始,她隻當趙蘭塵最在意羲元镯,後來發現,這兩人純純一樣——都想她把它摘下來。
她道:“浮玉城樓上,我曾問你何以月為号,你多有暗示,說想用遊夜攻擊露林人,三千遊夜的廊柱是你第一次見我時,托我用羲元镯壓制。羲元镯出自上古軒轅,而廢器出自上古織離,二者本是共通,我猜,陸為英那麼多廢器中,一定唯有這一個,能讓它為你所用,也能讓我——”
她頓了頓:“摘下羲元镯。”
江弄疏注視她很久。
最後她輕道:“離鸢,你什麼都知道,你也什麼都不知道。”
穆安羽奇道:“你為什麼非要這麼叫我?”“看吧,你什麼都不知道,”江弄疏自嘲一笑,“我是光不度老闆,你留在賬本上的名字就是這個,為何不能叫我”
“随你吧,”穆安羽不感興趣,“既然我不知道,不若你告訴我,羽淵究竟想我做什麼?”
江弄疏聲音有些沉。“你想弄清——就跟我回羽淵,好嗎?”
穆安羽和她四目相對。
片刻,她輕聲:“何以用回這個字?”
江弄疏剛要說話,窗外突然生了事變,隻聽一陣響動,一支細小的銀針紮破窗紙飚飛進來!
穆安羽敏銳擡手,擒住這一針,無言幾秒:“江弄疏,這是來刺殺我的還是你的?”
江弄疏的關注點卻遠不在此,霍然站起,臉色難看:“——你靈力中,怎麼有醒時折花的反噬之力?”
師神印,洛千遠,程挽恙,醒時梅花圖,就算穆安羽不說,這關竅也想得明白,江弄疏的眼底明暗相交,最後陷入一輪氣惱的無奈:“你是不是傻?就為了……你可知道醒時折花的反噬多難熬?”
萬萬沒想到第一個指責是從她口中聽到,穆安羽雖然早有被指責的心理準備,卻不是對江弄疏,是以她并不回答,隻低頭觀察那枚銀針,奇道:“這枚針上有遊夜,來襲擊的是羽淵的人?”
江弄疏怔了怔,看了一眼窗外。
“或許是羽淵有人跟我來了這裡,”她平靜下情緒,低聲說,“不知是不是趙蘭塵所派……不好說他們為什麼而來,水市還沒有結束,要當心。”
她說完這句話,想了想,冷道:“我就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