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意味着什麼,蕭約葉再清楚不過,眼看她握着刀,刀尖就要觸到肌膚,窗外風雪驟乎大作,她心間一根弦也繃到快要斷裂。
突然,電光火石間,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北風拍窗,咆哮聲咽,就見那後來的少女突然毫不猶豫地推開身旁人,邁上前一掠手,拎走了血盞。
繼而她卷起櫃台上的暗針,紮入自己的指尖,一滴血迅速從她指尖墜落,代替穆安羽,融入了血盞。
血盞靜默一瞬,旋即生光——與羽淵相纏的契紙,自此生效。
穆安羽這一驚非同小可!一句話沖口而出:“蕭……”
最後一瞬她想起不可暴露她的真名,及時住了口,但愕然還是化作實質,壓入她泛起沉沉霭氣的眼底。
晦暗,驚澀,震然……以及難明。
血契之咒,這是能開玩笑的嗎?!要知道,誰的血融入血盞,遊夜的高階主人便能以此為引,縱夜去尋那個人——遑論蕭約葉對遊夜傀儡有那麼深的陰影。
情緒蒸揮太快,以至穆安羽一時難以自控,然而出乎意料,一直恨不得拿琉璃鏡觀察她神态的主管,這一刻完全沒看她,啪一下彎下腰,撐着櫃台,曲着兩條腿,眼珠子差點掉下來黏上押冊。
他結結巴巴又懷疑人生道:“血……血契生……效了?什麼玩意兒?”
他良久才擡起眼,小眼睛瞪得賊大,目光在穆絲和蕭約葉之間逡巡了一輪又一輪,顫巍巍:“你們……是……”
“……”穆安羽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突然就又懂了。
羽淵之物不可尋常對比,缺德和強買強賣很正常,血契就是典型例子——契咒一旦落下,便是天涯海角,也能找到刺血之人,完全杜絕供契人逃跑的情況。
可它有個緻命漏洞,若契人随意找個路人刺血,路人就倒了大黴,所以……能被血盞認可的,必須是和供契人情感聯系頗為深刻之人。
穆安羽寫于押冊上的雖非她行世之名,但落筆那一刻,靈脈的氣息已被血盞納入,此刻它毫無波折地容納了蕭約葉的血,這根本就是在說明,兩人各自對彼此的情感都不一般。
……
……
穆安羽心間一時狂風突起,山雨未至,可滿樓的風已吹得她一片清涼,周身上下每一寸關節都像被鑿開,稍稍挪動一下都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活像拆開重裝的。
所以,她一動不動,她僵直身軀,她面色生硬,像站于戈壁看見岩隙生出的花,像穿于谷底瞥見涸溪遇見新雨——
困擾她的問題一霎那毫無防備都有了答案,她在影影綽綽中抓住了蕭約葉的影子,卻依然不敢靠近,殘存的微弱理智掙紮着告訴她,蕭約葉并不熟悉血契,不會知道這件事,隻要她不說,她便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她至今沒有攢夠勇氣往下走,故而隻要她不說,隻要她不——
但為什麼這麼難?她自小習慣寂寞,竟不知自己的心跳有朝一日會如此生機勃勃,執着地在一片枯寒中執拗地告訴自己:血契當然會有效。
因為我喜歡她。
因為我喜歡她!
然後穆安羽就聽見蕭約葉對主管開口了。
她說:“不錯。 ”
她說:“是我喜歡她。”
“……”
主管的世界觀約摸是受到了沖擊,半晌沒說話。
雖說暗域之地民風與東玄界迥異,譬如宋霜溪和曉衫青,兩人之間糾纏的關系在影春城不足為奇,但聽是一回事,真正遇到又是一回事。
主管的壓刀的手上下摩挲一陣,最後讷讷:“果然是陸家主能結識的人……”
他這個結論來得奇妙,但眼下來不及細糾結,蕭約葉這一言石破天驚,震撼的當然不止主管一個。
一直到被領進會客廳等陸為英,穆安羽腦子還在嗡嗡嗡,像被人倒進一萬隻蜜蜂,光在她心間繞不夠,還自作主張地沖出來,在她面前跳起了霓裳舞。
室内陷入寂靜。
她久久無言,蕭約葉沉默一會兒,道:“阿羽。”
“……”跳舞的蜜蜂跌了腿,嗡嗡亂叫着飛走了。
穆安羽茫然地看着她,說:“你方才說什麼?”
可她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清醒到往事全部浮現,少随母親看軒轅海,母親告訴她,海籬内的法器是東玄界安定的根源。
她記得護衛海籬的神鳥羽咒,那樣美麗,那樣寂靜,那樣在洶湧的浪花中靜靜地凋零,任何靠近它的生物都會被這把雙刃劍所傷,所以附近沒有遊魚,也沒有青鳥,這樣延續千萬年的沉默,像覓崖的宿命。
所以她會不知道嗎?
她陷于非議多年,被迫對諸如冷眼、輕蔑、厭棄的情感敏銳非常,那麼,對善意、關護,以及……喜歡,怎會不更加敏感且戰栗?
——她隻是不敢。
靠近那道神鳥咒界的遊魚,漂亮得人所罕見,靈動得此世所稀,一旦進入軒轅禁地,仍然會被其誤傷。
後來,為了防止生靈誤入,咒界外方圓十裡豎起了高牆,她的心也在某年悄然立起了屏障,阻隔她與這個世界,她開始習慣推開走近她的人與物,持續經年,無有歸期。
栩栩回憶從穆安羽身側掠過,桑田滄海,除了眼前這個人,什麼都留不下,控制不住的墜溺感讓她無望,她艱難說:“我知道,跨年那晚,你不——”
蕭約葉知道她要說什麼,輕輕擡手,止去她的言之未盡。
她沒再說話,卻緩緩伸過手來,同她十指共纏,微熱的額靠近,隔着發絲相抵。
于是穆安羽除了細微的顫抖外,再也道不出一句了。
蕭約葉慢慢找見她的唇,一份難言的清苦與蜜意相混,隔着濕潤傳過來,片刻,在穆安羽凝滞的呼吸中,她低聲道:“不是的,我相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