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羽不是很能喝酒,蘇逾硯向來知道,嘴上說要她陪同喝一杯,三杯後便按着她的手,再不許她拿杯了。
可穆安羽心中藏了事,也藏了一個人,趁師尊不注意,複又悄悄飲了幾盅,直到酣烈的感覺從心中燒來,她扔掉杯盞,掀起睫,蘇逾硯一邊自斟一邊絮絮懷念她母親。
外面南山的雪落了滿天,梨樹枯木,梅花的冷香無際又無邊。
新的一年要來到了。
想來三清閣的覓春宴此時應正當盛時,穆安羽撐起一隻手支着額角,鬼神使差道:“師尊,你能給我講講蕭約葉的故事嗎?”
她微微恍惚,也就沒有看到,說這話時蘇逾硯看着她,眼中更濃烈的若有所思。
而後蘇逾硯笑道:“約葉嗎?”
穆安羽似乎已知曉蕭約葉大部分的故事,譬如雲宣林家的利益和情愛糾纏,可她又似乎并不了解她的往昔,譬如她們曾經的會面與指引,以及蕭約葉少時掙紮的曾經,是怎麼相交洛千遠淩啟竹和澄将明,是走了多少路,才成為三清閣中最奪目的存在的。
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穆安羽有些發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何這麼渴切地想了解蕭約葉的往昔。
就好像,再不能像之前那樣淡然似的。
她暈暈乎乎地聽着,在蘇逾硯說到一件事情時猛然擡起了頭,酒勁眩暈地沖上腦:“……傀儡幻陣?”
“是的,師妹跟我提過,這孩子剛到三清閣時,很害怕傀儡幻陣,許是有過經曆。”蘇逾硯說,“早年民間對遊夜的認知太少,隻道獲得遊夜便獲得了無盡力量,殊不知,任何捷徑背後都有其代價,阿羽,你行于世,也切記萬物從心,不可苛奢自己。”
後面的話穆安羽沒聽清,耳邊隻萦繞着一句話——蕭約葉很害怕傀儡幻陣。
傀儡幻陣是遊夜所化,出現的原因隻有兩種,一是染上遊夜被其所追,這是最常見的,另一種少有人知道,是……遊夜失控。
穆安羽突然喉嚨發澀,往事倒流回腦海,她想起了很多。
玄水關查案,廢棄屋子火盞熄滅時,蕭約葉的第一反應是朝她走了兩步,下意識地逃避與瑟縮。
初次使用碧潮琴,穆安羽的疑惑是,若真如蕭約葉所說,那些來追殺辛複和林霏開的人當時為什麼放過了她。
這些問題當時全部被蕭約葉輕輕掩過,自己也全然沒在意,而今在師尊一句話下,不對勁的細節,都有了答案。
穆安羽猛地低下頭,心緒難甯,鬓邊滲出細微的冷汗。
原來是這麼死的,竟然是這麼死的——林霏開和辛複當年是被遊夜纏身,不幸殒命,她知道遊夜暴亂是多麼駭人的場面,蕭約葉那年至多八九歲,她如今尚不能坦然面對,蕭約葉隻會比她陰影更深。
可是在那一天,蕭約葉對她說:我也是世人,我不認為遊夜有罪。
為什麼。
她為什麼能那麼溫柔,那麼強大。
那麼摧心剜骨地讓人痛……
穆安羽心間震然。
然後她就忽然很想見她。
沒有任何理由,就那麼毫無道理地,從心底燃起極想要見一個人的火焰,灼膚如許,澀中帶痛。
蘇逾硯将穆安羽送回房,囑她好好休息,穆安羽也就乖巧地躺下了,她做了個夢,夢裡她又爬了起來,沒有打傘,頂着漫天飛舞的雪花,在深夜中走出南山殿,去了墨霖閣,恍恍惚惚,悠悠飄飄,見到了想見的那個人,蕭約葉依舊沒有責問她說着不來又突然出現的莫名其妙,将她帶去了墨霖閣,那裡安靜且溫暖,于是她又睡着了。
然後?
然後她終于醒了。
這下是真的醒了。
穆安羽瞪眼看着窗外的景象,年初一,屋外雪歇,卻不是梨林,而是洗星街熱熱鬧鬧的街道,她如遭雷擊,讷然看向屋内,桌上的燭早就燃燒成短短一截,下面壓着一張紙,起身過去拿起,上面寫着:
三清閣需我急去一趟。後閣有溫粥,記得暖胃。
她空白了片刻,将紙轉了一面,看到還寫了一行字,簡簡單單,卻如之有聲,字迹清秀,墨痕未幹。
——阿羽,新年快樂。
穆安羽在原地木了半天,胡亂揉了把臉,最後絕望發出一聲:“啊……”
她确認了,她沒有在做夢!
昨夜,她是真的迷迷糊糊從翎陽台來了三清閣!
墨霖閣内各冊書籍環繞,少女站在知識的海洋裡,絕望得像不識一丁,良久,她抓起劍,揉了一把睡得亂七八糟的長發,表情空白地走出了墨霖閣。
不到片刻又轉了回來,腳步打飄地回到後閣。
那裡果然有一碗黑醇的赤豆粥。
粥猶然帶溫,潤然無比,内裡加了蓮米、棗仁和黑豆,醇厚而香甘,靜靜擺在那兒,滑過冰冷的喉道時,慰貼地撫下不安,仿佛世界飄搖的風聲一刹那遠去,留着來自蕭約葉的溫度,隻存在這裡。
穆安羽越喝越慢,到最後心緒紊亂到無法形容,黯然扔下碗。
她很想麻痹自己,告訴自己已經不記得昨天一切了,然而事與願違,見到蕭約葉後的每一個細節,竟都如刀鑄般刻在心頭,穆安羽下意識摸了摸額——
原來她吻她的那一刻和此刻,她都會兵荒馬亂。
若是說密林裡那一吻是迫不得已,從前種種,是蕭約葉生來性子妥當細膩,那昨夜她落于自己額上那輕如羽毛的唇……
那點溫度似乎還留存,灼穆安羽的那把火不但沒有消減,還愈加妄烈。
她習慣逃避,然而此刻眼前沒有任何人,她和自己的心魔面對面,已經避無可避。
想見一個人,在意一個人,為一個人的出現而歡喜,也為推開那個人而難過,因為見到她而懷揣喜悅,也為希望她越走越遠又不舍她别離而矛盾……
所有遇見蕭約葉後的情感,混雜着在穆安羽心中攪亂,最後融成一團,比五月初熟的青梅還要酸澀,又比夏日的蟬鳴更聒噪,可當她閉上雙眼陷入墜溺時,分明嘗到了春日龍井一般盡頭的回甘。
如果是這樣的話,穆安羽遲鈍地想,她知道的。
她隻是性子冷清,不是不通情感。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知道的,她從來都知道的,這種情感,叫作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