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蕭約葉，并不知道穆安羽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穆安羽也并不想告訴她。
在穆安羽自己的記憶裡，她做了一場任性妄為的夢，在夢裡自己想見她，于是不顧風寒雪凜，從翎陽台踏冬而來。
她向蕭約葉伸出一隻手，輕聲笑了，說：“小曦。”
西曦園一見，世上唯她這般喚她，像個隐秘又歡欣的秘密，不容人說，也不容忽視，蕭約葉握住她指尖，微微皺了皺眉——涼得鑽心。
“你那日說，你在除夕想見我？”穆安羽低聲說，“我來了。”
蕭約葉突然有點犯怔，心跳自作主張變得瘋狂，夜深露重裡，雪聲和霜聲齊奏，了無一人的室内溫度柔暖，穆安羽擡着醉眸，湛湛盛着她一個人的影子，聲音帶着些不易察覺的茫然：“我是個不守信的人吧？我答應你的事，居然沒有一件能全須全尾地做到，我今夜本不該來……是夢嗎？”
這個問題問得好，蕭約葉将她的手攏入兩掌之間，像捧着一塊經年清寒的冰，等待能進入心扉的火将它燒化，穆安羽勾着嘴角笑了，說：“但是，在我和你說過的所有話中，有件事從不是假的。”
她支起身子，突然湊近了看蕭約葉，睫翼纖長，如蝶之振翅，帶出無限的歡欣和滿足，反客為主，将蕭約葉的手卷入懷中，虔誠如朝聖，呢喃道：“你好漂亮啊，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真漂亮啊。”
這可真是醉了，說完這句話，穆安羽慢慢低下頭，苦惱地坐着道：“可是，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垂首間，她額間忽然一暖，漫如醉意的潮浪更洶湧地撲上來，拽她進入意識不清的眩潮，她知道自己在做夢，但這一刻突然怔怔覺得——或許并不是夢。蕭約葉一隻手繞過她脖頸，輕輕擡起她下巴，撫開她額際劉海，唇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她說：“真的嗎？那你一定要記住我。”
穆安羽茫然注視着眼前人，下一秒，眼睛一閉，但願長醉不願醒。
……也确實是暈了。
蕭約葉攬住她，此刻已逾醜時，她不知道穆安羽為什麼終究還是在寒夜選擇出現了，但翎陽台離這裡尚有一段距離，這麼将她送回去，她怕她凍着。
且論私心，她半分不想讓她走。
但也不宜留在三清閣中，三清閣雖然夜修衆多，可是對待穆安羽這個人，隻單純對她這個人——還是多有偏見。
此是新歲，蕭約葉不願讓她在新年第一天便被迫再度陷入掙紮多年的心沼。
她想了想：“阿羽，今夜跟我走嗎？”
這問得實在太暧昧了，穆安羽埋在她臂彎中，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除了三清閣和翎陽台，确實還有一個地方可去的。
——墨霖閣。
往年蕭約葉不但在墨霖閣中度新歲，也常有要查典籍幹脆在書堆中過夜的時候，故而墨霖閣第二層是設有護閣大陣的禁書籍，第一層書架後面，則是可休息的一間小室。
思及此，蕭約葉低頭，發絲從肩上滑落幾縷，穆安羽勾手去捉，她也就縱着這個醉鬼難得放肆，說：“我帶你去墨霖閣，好嗎？”
“……”
醉鬼的指尖像是被灼了一下，猛然收回，蕭約葉不防，被她抓着頭發往前帶了一寸，低低一聲驚呼：“阿羽，輕一點……”
這一聲尾音綿長，帶着些許哀求的意味，穆安羽一時給聽愣了，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頓在那裡和蕭約葉對視了一會兒。
她不睜眼還罷，一睜眼就覺得這種距離，若非做夢，根本不敢這麼想，要親手打破這層夢，實在是不舍。
蕭約葉差不多也摸透穆安羽的脾氣了，她若要拒絕一個人，絕對不會有任何遲疑，“别靠近我”“莫管我的事”“不必接近我”那是張口就來駕輕就熟，像這樣猶豫踟蹰，反倒是默許。
一個人駐夜許久，也許确會害怕光亮，但絕非不希冀。
于是蕭約葉很容易就做出了決定，輕輕一扶穆安羽，将她往自己這兒帶了幾分，然後摟住她的肩膀，手臂則橫過她的膝彎，并沒有用多少力，将姿顔纖弱的少女抱了起來，走到夜幕之中。
穆安羽猝不及防，迷茫睜開眼，落滿剔透的雪光。
她孤寞半生，無敢栖枝，她是世人口中的“妖邪”，冷情薄面，然而這一刻，她的脆弱、她的向往、她被壓抑太久幾乎斷掉的喘息，在蕭約葉眼中，全部一覽無餘。
這種難以掩飾的心痛和愛憐實在太過刻骨，也就是這一刻，蕭約葉的心無法克制地被她牽引，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很難脫身了。
穆安羽的氣息落在耳畔，在無比寒冷的冬夜裡，如一池早花明媚，隻是眼前前路黯淡，萬途沉冷。
可是蕭約葉有一瞬覺得，這樣就很好。
一個人的眼睛會折出千百種情态，世間萬物盡可藏，唯情難以掩飾之，如果穆安羽害怕，那也沒有任何關系，還是那樣，她在原地不要動，自己走到她面前去就好了。
羽淵和東玄界間堆積的問題不是一日而成，積深積弊多年，便是大廈傾頹，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将這些罪責都攏在一個人身上，未免荒謬。
蕭約葉行于路上，素來隽冷的少女貼近她的胸口，流淌在二人之間的情愫不再若即若離，漸漸有形。
隻是蕭約葉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覓春宴本意是洗冬迎春，不會置放那麼多酒水，洛千遠已喝了那麼多，穆安羽還能醉成這副不清醒的模樣……那她是幾時來的？
穆安羽并不喜熱鬧，難道，她是在翎陽台飲醉之後，才來找她的嗎？
顧不上穆安羽醉後下意識來找的人是她，蕭約葉輕憂，穆安羽又遇到了什麼事？
穆安羽對她的思緒一無所知，隻覺得自己這個夢做得實在荒誕，一直到蕭約葉将她放到墨霖閣的床榻上，替她将被子拉到下颌，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