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暴雨綿綿無際,濃霧裡緩緩駛近一輛吱呀亂響的破馬車。被雨水打濕翅膀的飛蛾脫力地落到一枚晶亮的箭尖,而箭尖紋絲未動。
顧曾借力倚着一顆枝桠,挽弓似滿月,微眯的目光亮如鷹隼,沉聲道:“阿姐,來人已至百步内。”
射程之中,她無人可匹敵,隻待來人露面,定叫他親口嘗嘗自己腦花的味道。
“再等等。”領隊的女子打着手勢,按捺下潛伏在四周的手下,囑咐道,“阿曾,你莫出手,不可誤傷百姓。”
顧曾淺淺啧了一聲,收起弓箭,稍稍活動四肢,肩胛處便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骨頭響。“這押糧的活兒當真不是人幹的。”她心中腹诽,眼神卻不敢離開那馬車半分。
轉瞬間,她對大道中間孤零零站着的林霜低聲吆喝:“阿姐,五十步了,再不拿下怕是要失了先機。”
林霜依舊是那句:“再等等。”
今夜無星無月,雨水會沖刷掉所有血污,最适合殺人越貨,而在這荒郊野外迎面行來的馬車裡,藏的必定不是什麼善茬。
喘着粗氣的老馬似是感受到了不安,一聲刺耳的嘶鳴,停在了林霜面前十步之遙。
暴雨如柱,水汽氤氲得教人看不真切。
馬車内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顧曾耳力上佳,隻聽得一個男人沙啞的呼喊聲,零星說了幾句:“二……不敢……不要……”
車簾猛地一動,顧曾搭箭上弦的一刹,一個圓滾滾做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連滾帶爬地從馬車上旋轉而下,一個大馬趴跪在了林霜面前。
瞧這架勢,他似乎是被人當個球直截從馬車上踢下來的。
林霜沒搞清楚對面在唱哪出,緊了緊眉,中氣十足道:“這位兄台快快請起。”
富商“哎喲哎喲”叫着爬起,臉上被迫浮起一個五官緊湊的局促笑容,說:“有道是,那個……有緣千裡來相會,和這位……姑娘?”
他走近了才看清,眼前人竟是個手持斬馬|刀、容貌清麗的英武女将,一時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畏畏縮縮地尋覓四周,卻再沒瞧見第二個身影。
顧曾哂笑一聲,輕輕從樹上躍到林霜身側:“這位仁兄在找誰?”
她身形如鬼魅,富商隻見她突然蹿出,驚得連連後退,“不敢、不敢。”晌久他才鼓足勇氣擡眼看,發現竟是個披甲戴胄的妙齡少女。
她生得冷月一般白皙,細眉薄唇,目光冷寒,不見笑意的臉上透着一股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清傲。
顧曾手持一把半人高的大弓,與林霜并排而立,在這死氣沉沉的黑夜裡,活像兩尊地獄來的索命無常。顧無常動了動眉梢,凝視着馬車微微飄拂的車簾,冷冷道:“叫車裡那人也下來。”
“什麼?”富商舌頭一打結,愣了下方緩過神來,好聲好氣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那個姓姓姓白……”
顧曾:“我又沒問你叫什麼,你先讓他下來再來套近乎也不遲。”
“姑娘不知,車裡的那位是……是……”富商欲哭無淚,眼神止不住馬車裡瞟。
林霜不禁冷笑:“是哪位大人,還是山大王?”
富商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是在下的那個……兒子,犬子體弱多病,受不了風寒的。”
顧曾皮笑肉不笑道:“你都怕成這樣了,你兒子卻要你獨身應付。依我看,這不孝子不要也罷,我這就替你清理門戶。”
說罷,她驟然拉起一箭,箭身勢如破竹地卷起一陣疾風,刺透雨幕,直直穿簾而入。
晌久間,馬車内不聲不響,隻留一片阒寂。
一個響雷襲來,石破天驚地響徹山谷,也映得富商臉色慘白。此刻說什麼也為時已晚,他兩片肥厚的唇止不住地顫動,終于化作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哎喲,完咯,我的二……”
“差一點兒。”
馬車裡倏地響起一聲輕笑。
衆目睽睽之下,那神秘的車内人終于伸出一隻修長的素手,輕輕褰起簾帷,踏出車外。
他身姿潇灑自如,全然不似個病秧子,朗聲笑道:“就差這麼一點點,姑娘就可以要我的命啦。”
顧曾不屑道:“要的便是差這一點,不然閣下肯乖乖下車麼?”
那人緩緩走近,攤開手掌:“喏,姑娘的箭,還請收好。”
又是一聲響雷炸開,冰冷凄厲的白光閃過一瞬,映出那人身形。
這是一弱冠之齡的少年,身着玄色長袍,生得俊美無俦,神色間盛滿恬淡疏闊,仿佛此刻并非身處荒川險境,而是泛舟在遊般,輕巧地掬了把山風與滿月入此身。
他帶着天生的清貴,仿佛事不關己,隻在冷眼旁觀。
富商見他安然無恙,後知後覺地擦了把滿臉的鼻涕和吓出的眼淚,恰到好處地把适才的哀嚎喊出:“我的兒喲,吓死你老子我……”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他即刻改口:“吓死我這個無能的爹咯。”
四人面面相觑站了一會,誰也沒多說一個字。
林霜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對面的援兵,才意識到是自己草木皆兵鬧了笑話,登時面色赧然,率先抱拳道:“還以為二位是泥腿子的斥候,多有失禮,在此賠罪。阿曾,你也來。”
顧曾很聽她阿姐的話,但直覺告訴她,這兩人雖然不是匪徒,但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當下隻不情不願打了個揖。
富商見好就收,喜笑顔開道:“二位姑娘,在下姓白,是做綢緞生意的,領着我兒出來見世面,不料碰上山匪将家底都搶光了。如今在這荒川野嶺無依無靠,不知二位姑娘可否載我二人一程?”
顧曾冷笑:“這山匪真是仁至義盡,搶别人都是剁成肉餡,搶你二人倒好,連衣服都給你們留身幹淨的。不過這些倒也無妨,”她揚起一個不甚誠懇的笑容,“不知二位要去哪?”
白富商不做解釋,一揖至地:“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