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将宅邸建得很大,劉缙帶着裴霁繞了兩個長廊才到會客廳。
廳裡很暗,沒有開窗,也沒有點燈,裴霁進門,隻看見一個人背着手站在中央,那瘦削的背影讓裴霁莫名的覺得熟悉,劉缙将門關上後,那人才回過身,裴霁看着那張臉,滿眼震驚。
“喬沅陵?!”
鄭褚扯着嘴角,朝他露出一個笑容,隻是這個笑藏了太多蒼涼。
“這個世上,可能還記得我的,就隻有你和阿霖了吧。”
鄭褚原名喬沅陵,當年也是聲名赫赫的才子,同溫清霖一個書院,兩人齊名,當初也是京都人人想嫁的貴公子,隻是後來喬家獲罪流放,便再沒有喬沅陵的消息了,若非親眼所見,裴霁都不可能相信如今在滄州城裡助纣為虐的謀士是喬沅陵。
昔日光風霁月的喬沅陵竟然會為陳培做事,裴霁一時難以接受,曾經的喬沅陵不懼權貴,不肯折腰,因為一篇諷刺性詩詞導緻與科舉無緣,也隻是灑脫的當一個閑散詩人。
裴霁瞬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手中的聖旨此刻燙得他有些接不住。
喬沅陵瞥了一眼他衣袖下明黃的一角,開口問道:“聖上下的什麼旨意?是捉拿陳培歸案,還是上山剿匪?”
“你都知道?”
喬沅陵笑了:“我自然知道,不然你以為蘇承為什麼能輕易的拿到那封信?你以為僅憑着阿霖送來的那個侍衛便能輕易的将蘇承從滄州帶出去?”
“你既然知道那是溫清霖的人,才放他們走,自然也能知道他找了你三年,那你為什麼那麼決絕,連一點音訊也不肯留下?”
喬沅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繞開了這個話題。
“陳培死了。”
“怎麼死的?”
“我殺的。”
喬沅陵說這話的時候,語氣稀松平常,不像在說殺人,像是在聊家常。
“程榆,你不該進城,你就算不進來,我也會讓人開城門,就在你進城的前一柱香,陳培就死了。”
裴霁看着他,目光沉沉:“你為什麼會替陳培做這些……這些事情?”
那個詞太難聽,他不想說。
喬沅陵是一個灑脫至極的人,他會當了玉佩替乞兒買食,會脫了外衣當紙寫詩,會用名貴的折扇換老翁的一碗馄饨,絕不會是面前這個魚肉百姓,為虎作伥的鄭褚。
喬沅陵崩潰大笑,笑得眼淚直流,冷靜許久,他才開口。
“當初喬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妓,一路到滄州,我被陳培劫了下來,他說他一直崇拜我,隻要我肯為他做事,他願意替喬家翻案,願意庇護我的父母親人,我也是人,人怎麼會沒有私心?于是我答應他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找不到我的爹娘,找不到我的阿姐,我去質問陳培,他說他不放心我,家眷在他手裡他才安心,那時我已經回不了頭了,是我對不住滄州的百姓。”
“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殺了陳培?”
“因為,我的族人早被他殺光了,我以為陳培将他們藏起來了,所以我隻能任他拿捏,昨日才得知我喬家隻剩我一個人了,我還活着做什麼呢?我本想着殺了他,再一把火燒了這個肮髒的地方,但是你來了,我也想找個人說說話。”
裴霁嘴唇都有些顫抖:“你……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就算我不在京都,清霖哥也在,你開口了他會不幫你嗎?”
喬沅陵看着緊閉的門,像是透過那扇門在看什麼人。
“這不是阿霖能解決的,他知道後,冒雨來找我,說他一定會幫我,他從溫家求到江家,但凡認識的他都求了個遍,可是有什麼用呢?聖上下的旨,沒人能改。”
“我苟活着,便是想着有一天能為我喬家翻案,這是支撐我活下去唯一的動力,”喬沅陵邊說邊笑,淚水浸濕了衣襟,“他們騙我,都在騙我,我爹根本不是被冤枉的,喬家……喬家永遠翻不了案!”
裴霁看着坐在地上瘋瘋癫癫的喬沅陵,突然想起那年春獵,所有人都在射獵,隻求在聖上面前露露臉,隻有喬沅陵不同,他靠在溫清霖身上喝酒,醉後撕了外衣寫詩,何等灑脫。
裴霁蹲下身,直視他:“喬沅陵,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後果,我,我替你擔着,一旦回京,你便是死路一條。”
喬沅陵擦了淚,搖頭:“不,我不想再躲躲藏藏了,我要回京,無論生死,我都要回去一趟,三年了,整整三年,我不敢見阿霖,不敢讓他知道我還活着,我得回去看一眼。”
裴霁沒再勸,他知道,喬沅陵做的決定,沒人能改變。
喬沅陵拿着陳培的令牌,帶着裴霁去開了城門。
蕭成硯帶兵入了城,安排原先蘇承留下的人布粥,安撫街上百姓。
又派人将喬沅陵關起來,才有空去看裴霁,“沒想到裴将軍竟能這般了得,不費一兵一卒便能開了城門。”
裴霁此刻沒有心情同他虛與委蛇,現下最要緊的還是山上陳培的私兵。
隻是滄州寒冷,前幾日才停雪,山路都被雪覆蓋着,此刻上山,定危險重重。
蕭成硯也想到這一茬了,他沉吟片刻,“這樣吧,我們先暫留在滄州城,楚宿,你帶一隊人去清雪,清完再上山,鄭曉,你帶一隊将留微山圍住,若有動靜,即刻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