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将午後光陰花在閱讀醫書上,其間繡條安靜規矩地坐一旁,擎了繡繃子細心刺繡。寶音自書中抻了個圓圓的懶腰,瞟見繡條行止沉穩,乃至于呆闆寂寞,不由問她:“繡條,你這些針線是給自己繡的?”
繡條忙擱下繡繃子,矮身就要行禮告罪。寶音不解,拉繡條起身,蹙眉道:“好好的,你有什麼罪?”那廂繡條就着寶音的力起身,眼眶已深深紅了一圈,說話聲也滞澀得緊:“我如今是小姐身邊的婢女,合該事事以小姐為先。可這些針線,并不是做給小姐的。”
寶音更是不懂了,但見她這般泫然欲泣的模樣,反握其手,拉着她一起坐到羅漢床邊,展顔笑道:“那有什麼?你給你自己做,也是人之常情。”
繡條絞着衣角搖頭:“這不是為奴婢做的。”她頓了頓,終是咬牙道:“是給我阿兄的。”
“我本不是阿耶阿娘的女兒,更不是阿兄的妹妹。那年冬雪甚巨,村中凍死了好多人,我家窮,爹娘都死了,隻剩下我一個還在襁褓裡。是阿耶阿娘心善收留了我。他們待我如親生女兒,凡阿兄有的,皆有我一份。藥鋪裡抓方稱藥的活計,也不避諱我,手把手地教我。那光景鋪面生意紅火,阿耶阿娘甚至預備在城東盤下新鋪面,再開一間藥鋪,日後一間留給阿兄,一間留給我。直到五年前,阿耶害了痨症,銀錢跟潑水似的往藥罐裡灌,這才漸漸窮下來。三年前,阿娘操持家中裡外大小事物累傷了身子,咳了三個月血就下世了。這兩年實在沒法子,家中又要吃飯,阿耶又要吃藥,全仗着阿兄去碼頭上背漕糧抗麻包,才換些銅子兒吊命。”
她掏出懷中絹帕按了按眼角,那淚珠子立時洇在帕子上:“奴婢聽說小姐是京都人,不日便要随少卿大人回京。奴婢如今是伺候小姐的,少不得也要跟了小姐去。這一去山高水遠,家裡隻剩下阿耶拖着病身子,阿兄還在碼頭上賣死力,也不知他們來日怎樣。隻好做些針線留下,權當是我還伴在他們身邊,還在竈下熬藥,還在屋頭縫補,還是阿耶的女兒、阿兄的妹妹。”
言及此處,莫論是繡條傷心動情,連寶音也不覺酸了鼻尖,她正要出言安慰,外頭先自響起一陣熙熙攘攘的聲音。二人抻頭掠過格子窗一瞧,原是崔承戟自前頭審案回來了,榕參等私衛、還有幾個衙役跟着他,無不張了嘴角,似乎在争吵辯駁着什麼。繡條忙拭幹淨眼淚,起身理理衣裳褶皺,卻見寶音眼圈也紅着,繡條歎道:“小姐身體本就不好,何必為我傷心勞神。”
正說話間,猩紅氈簾由人挑起。崔承戟穿着藍雀補子踏進來,官袍下擺散着絲絲鐵鏽味,他隻行了半步就停住,堪堪駐足在門前三寸地界,似乎是刻意與寶音留了好幾步腳程的距離。
見寶音坐在羅漢床上,眼前幾案上攤着早間榕平尋來的醫術,崔承戟眉頭略蹙了蹙,但到底沒說什麼。
寶音吩咐着:“繡條,給二叔看茶。”
“不必了。”崔承戟阖目長籲一口氣,“二叔就過來瞧瞧你。今天身體怎麼樣?”
“好得很,沒什麼不爽利的。就是藥苦得緊。”
崔承戟輕笑:“寶音是想桂花糖了,回頭教榕參往品芳齋稱二兩送來。”說話間血腥氣如遊絲慢慢攀上來,不願在小女娘屋内多留,故而把話頭朝短裡掐:“晚間你自己用膳,不必再過去了。明後日二叔要去青邙山辦差,早晚不必過去請安。有什麼,教小厮徑自去尋我就是。”
他環視四周,細細打量了寶音屋内陳設,以及站在一旁伺候的繡條,見諸事無異、處處妥帖,這才提步要走。隻是轉身的一刹那,官袍袍角打了個旋兒,将裡衣沾染的絲絲點點血痕暴露出來。寶音瞧得分明。
“二叔這就走了?”